陰篇 傾城 第五章 世態

理亂在人。

——宋太宗·趙光義

一、杯盤

秦檜覺著自己應該姓「勤」才對。

世人往往以勤為苦,他卻以勤為樂,一刻都不願閑。又極愛結交人,即便里巷孩童、街頭力夫,甚而乞丐,他都從不冷臉相對。當年他讀《論語》,見孔夫子勸弟子讀《詩經》,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興是感發情志,觀是考察世風,群是切磋互啟,怨是針砭時政。他卻覺著,何止詩,世間眾人,不論高低,其言談話語,皆是學問,皆可興觀群怨。

清明那天,秦檜去東城外替妻子的姑父辦事,在虹橋上目睹了那場神仙異事後,他有些渴,便去橋北頭的霍家茶肆吃茶。旁邊桌上坐著兩個船工模樣的人,年紀和他相仿,都是三十齣頭。其中一個話語沉緩、意態不俗;另一個則勁健有力、血氣旺盛。秦檜便笑著端起茶碗湊過去攀談,一來二去便入了港。兩人一個叫吳用,一個叫張青,是初次到京城,正在尋下處。秦檜和兩人談得投機,尤其吳用,腹中藏了不少詩書,頗有些睿見,便執意邀兩人去自己家中暫住。兩人抵不住他的盛情,便跟了去。

到了家,妻子王氏見他又招了外人來白住,且是兩個窮漢,登時沉下臉,撂下手裡正在擦拭的那隻鑲銀燭台,轉身去了裡間。連使女也冷聲喚走,不許斟茶。吳、張二人立在堂屋中,好不尷尬。秦檜卻經得多了,先笑著請兩人落座,自己取過茶壺,見裡頭還有半壺溫茶,便給兩人各斟一盞,安撫了兩句,才進到後面。

妻子王氏坐在卧房窗邊,握著把白石小槌,正在研缽里搗弄胭脂膏,她使著性兒,杵得乒乓亂響。那使女守在一旁,惶惶無措。秦檜這妻子家世赫赫,祖父是神宗年間的名宰相王珪,如今王家雖然不抵當年,但餘威猶在。王氏的姑父是當今鄭皇后之弟、同知樞密院鄭居中。還有一位表姐,是當今才女李清照。

秦檜家世則甚是低微,父親只做過一任縣令,家境清寒,又早早謝世。秦檜一邊靠教私塾謀生,一邊苦讀應考。從十六歲起,連考四屆,二十五歲,終於得中進士及第。王家榜下擇婿,將女兒嫁給了秦檜。

秦檜何曾近過這等貴家女兒,不但容色妍麗,美玉一般。那一言一笑,一舉一動,更是處處透出瑩瑩貴雅之氣,令秦檜頓覺自己渾身塵泥。得了這個妻子,歡喜不亞於中進士。秦檜不知該如何尊、如何敬、如何愛、如何惜,才抵得上妻子這嬌貴。

他雖中了進士,起初只補授為密州教授。那點薪俸,僅夠養活一人。王氏受不得密州窮陋僻遠,更嫌秦檜這芥豆般官職,便留在京城父母家中,不肯隨他赴任。秦檜雖有些傷懷,卻毫無怨意,反倒更加慚疚。

那幾年,當今官家為揀選文學才士,於科舉之外,又創設詞學兼茂科。每試只取五人,考中則可授館職。館職是清貴之職,在宮中崇文院的史館、昭文館、集賢院及秘閣任職,所選皆為天下英才,一經此職,便為名流。

秦檜自少年時,便渴慕能入館閣,成為歐陽修、蘇軾一般的天下名士領袖。因此,他勤磨文筆,從未一日中輟。這些年更悉心揣摩官家好惡,知道當今官家最愛端雅俊逸文風,便加力習學漢唐文章、六朝韻致。

一番勤,必有一番幸。為了和妻子團聚,三年任滿、回京待選時,他應考詞學兼茂科,竟一舉得中。不過,他並未得授館職,而是被任命為太學學正。

秦檜先還有些失落,卻被妻子一番話罵醒:「你個村腦袋、泥眼珠,如今的館職,早已不是當年的館職。當年是萬中選一,如今卻成了年節里的粥飯,隨意濫賞。宣德門前那些戴襆頭、執牙笏的,捉三個,就有一個帶館職。能和太學學正比?太學學正手底下管束三五千太學生,將來這些人登上朝堂,誰敢不記你的恩?你還在這裡計得算失、嫌三怨四,你以為這美差平白就讓你佔了?你若不是我丈夫,我姑父肯舉薦你?」

秦檜聽了,心下大悟,忙跪到妻子面前,一把抱住她嬌軀,千悔萬謝,從楚辭到唐詩,揀了百十句麗文美辭,滿心滿意將妻子痛贊了一番。而後又立即前去拜謝姑父鄭居中。鄭居中起先對他不咸不淡,見他知曉好歹,也便著了意。得知秦檜夫妻仍在賃房住,便將自己京中的一院精緻小宅賞給了他們。如今,秦檜住的便是這宅院。

秦檜好交友,不時請朋友來家中盤桓相聚。妻子王氏並非一概不接納,也並非只看眼下窮富貴賤。她自幼經見得多,識人眼力遠勝秦檜。秦檜所交之人,若入得了她的眼,即便窮賤,她也不惜錢財,極力籠絡;否則,便是高官巨富,她也毫不容情。

那天,秦檜帶了吳用和張青到家中,王氏只匆匆一眼,並未細看。秦檜到卧房裡,先支走使女,而後甜言軟語,細說了一番。王氏果然迴轉心意,讓秦檜去外頭待客,她在簾後潛聽。秦檜出去和吳用閑談了一陣,再進到裡頭時,王氏只淡淡說了句:「拿定瓷杯盤。」

他們家中共備有六套杯盤,分別是汝、官、哥、鈞、定、磁六窯瓷器,由精到粗,分作六等。王氏鑒定來客是哪等人,便用哪等杯盤,肴饌酒果相應也自有分別。唯有前三等人,王氏才肯出力出錢來款待,後三等全由秦檜自己支應。王氏將吳用和張青只定為第五等,便轉身回卧房,不再過問。

秦檜樂得妻子撒手,便叫廚婦備了些菜蔬酒肉,款待吳、張二人,讓他們在客房中安歇。這一住,便是半個多月。秦檜傾心相待,那兩人也並未白食白住,這些天來,幫秦檜出了不少力。王氏知道後,也將杯盤升到了第三等哥窯。

當然,秦檜每日見的人、忙碌的事極多,這兩人只是其中之一。

最讓秦檜掛心的是太學,王黼升任宰相後,廢止了三舍法,重行科舉舊法。這不但關涉到萬千舉子,秦檜的職任也因之大動。三舍法時,學正權位極重,直接掌管太學生的升黜。換回科舉舊法,考中與否,則全由禮部試官決定。秦檜這學正一職便淪為閑差。好在他任期將滿,得儘早另尋他途。他四處探問吏部磨勘、差注消息,妻子王氏更是不斷囑託家中親故。

不過,在任一日,便得盡一日責。太學生們如今心神大亂,全沒了規矩章法。尤其是秦檜最看重的兩個學生:一個是章美,本是前三甲之選,竟缺考殿試、返回家鄉;另一個是武翹,讀書極勤進,如同秦檜當年。這陣子卻似變了個人,這兩日更是不見了蹤影。

今天,秦檜去太學,仍未見到武翹,便騎了馬,去武翹家中尋問。到了武家門前,裡頭傳來男女哭聲。秦檜忙下了馬,卻見一人騎馬奔了過來,是訟絕趙不尤。

二、宿房

周長清坐在十千腳店後院那棵槐樹下,一邊吃茶看書,一邊靜候。

這時已過午後,雖已來了幾撥住店的客人,卻都不是要等的。周長清平素難得為事焦憂,這時卻也有些坐不住了。手裡那捲《史記》一直停在《絳侯周勃世家》那一頁,始終翻不過去。他不禁自哂一笑,如此經不得陣仗。

他定了定神,讀過了那一頁。其後所記是西漢名將周亞夫平叛七國之亂,率軍坐鎮昌邑,不論叛軍如何挑釁,均不動如山。一夜軍中噪動,周亞夫卻安卧不睬,第二天,混亂自息。周長清讀到此處,越發自愧,放下書卷,抬頭望向綠槐碧空。

他極讚賞馮賽這計策,用那八十萬貫釣引出李棄東和譚力四人。昨天馮賽捎來口信,說譚力四人中的一個果然去過范樓,打問出了汪石被害一事。如此,譚力四人與李棄東果真成了仇敵,他們心懷大恨,必定會極力尋見李棄東。巨款加大恨,釣出他們的勝算便增加不少。

想到那八十萬貫,周長清不禁笑嘆了一聲,造化果真弄人。那李棄東如此精細聰智,竟這般輕易便丟了這筆巨款。這些錢又被馮賽當作無用之物,隨意丟在爛柯寺,玩笑一般。

那譚力四人若細想一番,應能推斷出:李棄東自然不放心將八十萬貫交給別人,清明那天一定會攜帶身邊。他們輕易便能打問出,李棄東那天遭遇意外,被炭商吳蒙強行捉走,馬和袋子寄放到了曾胖川飯店。

眼下最關鍵一條是:他們是否都已知曉,那八十萬貫放在爛柯寺中?

周長清得到馮賽口信後,立即去了旁邊的川飯店,向店主曾胖打問,是否有人來打問過柳二郎那匹馬?曾胖說:「怎麼沒有?前兩天,先後有兩個來打問過。那馬馮相公騎走了,這一向他都寄住在爛柯寺里,我讓他們到那寺里尋去。周先生您也在留意那匹馬?那匹馬究竟有什麼稀罕處?」

「那馬是西域良馬,拿來配種極好。」周長清含糊應過,心中卻暗贊馮賽推斷。那兩個人自然分別是李棄東和譚力四人使去的。眼下情勢便有趣了:

首先,雙方都已知曉馮賽那八十萬貫放在爛柯寺;

其次,雙方都重罪在身,更疑心此乃陷阱,都不敢輕易現身,親自去取;

第三,如此巨額錢財,任何人見了,都難免動心,因而也不敢託人去取;

第四,彼此都猜測對方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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