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篇 傾城 第四章 隱秘

夙夜畏懼,防非窒慾,庶幾以德化人之義。

——宋太祖·趙匡胤

一、銅鈴

趙不尤讓墨兒留在章七郎酒棧,繼續查尋董謙蹤跡,自己隨著萬福一起進城,趕往皇城。

途中,萬福邊走邊解說,他背的文書袋裡似乎有個銅鈴,隨著步履一動一響:「宮中冰庫這樁命案是三月三十一那天發覺,死者是冰庫中一個老吏,名叫嚴仁。已經過了幾天,仍未查出真兇。卑職將才帶仵作去汴河灣客船上查看那具屍首,才發覺兩案恐怕有關聯。死者屍首都在一隻打開的木箱中,面色青黑、嘴唇烏紫,都是中毒而亡。兩案都與梅船案相關。趙將軍您已推斷,清明林靈素身後童子所撒鮮梅花,恐怕是預先在宮中冰庫中凍藏的。汴河客船這案子,又是紫衣人董謙——」

「客船上那死者身份可查出來了?」

「是耿唯。」

「耿唯?」趙不尤極為吃驚,「他不是已經離京赴任去了?」

之前,東水八子決裂,簡庄等人哄騙宋齊愈去應天府,應天府那空宅地址便是耿唯提供。

「耿唯的確離京了。卑職前幾天才想起來,清明那天,虹橋發生那樁異事前,卑職提了一壇酒出城,見城門外有幾個人在護龍橋上送行,送的那行客便是耿唯。他戴了頂風帽,騎了頭驢子,帶了幾個僕從。卑職由於著忙,便沒介意。不過,回想當日情形,耿唯的確是離京了。他由一個閑職升任荊州通判,正該遠遠避禍,不知為何,又返回京城,竟死在那隻船上。」

趙不尤低頭默想:這兩樁案子看來的確都與梅船案相關,不知這梅船究竟藏了多大隱秘,命案至今仍延綿不斷。冰庫老吏恐怕正是藏凍鮮梅花之人,他和耿唯相繼死去,自然是被滅口。他們死狀如此詭異,一是為遮掩,二則是繼續借妖異怪象來惑人。但死在木箱中,究竟是何用意?

萬福繼續說:「那天清晨,冰庫老吏被發覺死在宿房裡,趴在靠窗牆角邊的一隻書箱里,身體已經僵冷。門從裡頭閂著。皇城裡的房舍門閂不似民間,並非木閂,而是帶鎖扣的銅閂,從外頭根本無法開關。那宿房只有一扇窗,在房門左邊,那窗扇是死扇,打不開。」

「最先發覺的是什麼人?」

「當時院里有兩人,一個是新任庫官,一個是冰庫小吏。小吏喚不應老吏,新庫官才抬腿一腳踢開了宿房門。小吏先奔進房中,新庫官隨即也跟了進去。新庫官和董謙等人同為上屆進士,待闕三年,才得了這個職任。那天是他頭一回去冰庫,他先到的冰庫,當時院中並無他人。不過,他應該不是兇手。顧大人親自問訊過,他言語神色之間毫無疑色。而且,堂堂進士,朝廷官員,想必不會冒這最大嫌疑之險,去毒殺一個老吏。」

「那小吏呢?」

「小吏名叫鄒小涼。冰庫里常日只有他和老吏兩人,鄒小涼又一直替老吏煎茶煮飯,自然極好下手施毒。前一天傍晚,他替老吏煮好飯才離開。不過,據仵作查驗,和耿唯相同,那老吏並非服毒而亡,而是被毒煙熏死。那個新庫官也說,剛進宿房時,嗅到了一陣怪異香氣。」

「窗紙可有破洞?」

「窗紙是今年正月才新換的。破洞只有一個,是那天喚不應老吏,小吏才去窗邊,在窗戶左側舔破了一個小洞,朝里窺望。此外,窗紙上連一道細縫都沒有。倒是那木箱有些古怪,據小吏說,裡頭原本裝的全是書卷。他們進去時,見大半書卷被挪到了箱子外。箱角書卷下壓著一樣奇怪物事——」

「什麼?」

「這個——卑職這兩天一直帶在身邊,卻始終未瞧出什麼原委——」萬福從袋裡取出一個銅鈴遞給趙不尤,「這個銅鈴放在書箱最底下角落裡,上面壓著些書。卑職查看那書箱時,將裡頭的書全都搬出來,才發覺這個銅鈴。」

趙不尤接過來細看,這銅鈴只比拳頭略大,並非手搖鈴,而是掛鈴,頂上有個小環扣,外壁鏤刻道教符紋,在道觀中極常見。

萬福又說:「那個新庫官說,鄒小涼朝窗洞里窺望時,他似乎聽到了一聲鈴鐺響,不知是否是那老吏還剩了一絲氣,動彈了一下,碰響了銅鈴……」

趙不尤看不出這銅鈴有何異樣,搖了搖,聲響也和一般銅鈴相同,便還給了萬福:「那個小吏沒聽見那聲鈴響?」

「他說沒有。當時他正忙著喚老吏,恐怕是被自己聲響蓋過了。還有一樁古怪——將才卑職帶仵作去汴河那隻客船上查驗耿唯屍首時,發現他那隻木箱里也有一隻銅鈴,和這隻一模一樣。」

「哦?」

「不知這銅鈴藏了何等隱秘?」

趙不尤卻猛然想起另一樁事,忙說:「看來冰庫老吏一案,你已查得極仔細了,我暫無必要再去。我得立即去見一個人——」

「什麼人?」

「武翹。」

二、袋子

陳三十二探頭探腦走近爛柯寺。

他是崔豪的朋友。昨天,崔豪尋見他,要他幫忙做一樁事。他沒問情由,便滿口答應。

前一陣,他那渾家又生產了,請穩婆的錢都沒有,只能由渾家自己硬掙。陳三十二其他幫不上,拿了把銹剪刀,守在破床邊焦等。孩兒終於冒出了頭,卻卡在那裡,擠不出來。看渾家疼得喊爹叫娘,幾乎要將下嘴皮子咬掉一片。他恨不得一剪刀將那孩兒戳死,再硬扯出來。最後,孩兒總算出來了。他慌忙去剪臍帶,可那剪刀左拐右撇,兩片刃死活咬不齊,掙了一頭汗,總算剪斷。

又是個女孩兒,已是第四個。三個大的守在門外,張著嘴等飯吃。人越窮瘦,嘴便越大,也越填不滿。如今又添了這張小嘴兒,不知拿什麼來喂大。

他正在犯愁,崔豪三兄弟卻來賀喜,拿出個布包給他,讓他莫焦,好生養活一家人。他接過來打開外頭的舊布一瞅,裡頭竟是銀碗,一摞六隻。他驚得說不出話,再看那銀碗,裡頭光亮得月亮一般,外頭雕滿了纏枝花紋,細處細過髮絲,卻彎彎繞繞,沒有一根亂的。他活了三十來年,從沒摸過這麼精貴的物件。他以為崔豪在耍弄他,但看崔豪三人神色,的確是誠心幫他。他抱著那六隻銀碗,竟哭了起來。

崔豪三人走後,他才疑心起來。雖說認得的力夫中,崔豪是最豪爽誠懇的一個,最愛幫人。但他也賣力為生,哪裡得來的這六隻銀碗?莫不是偷來的?怕不會惹上禍事?但轉念一想,怕啥?再大的禍能大過孩兒餓死?若真是偷來的,得趕緊脫手才是。

他忙拿了一隻,拿布包起來,去附近一家解庫典賣,那掌柜果然疑心他是偷來的,說只肯出三貫錢。他一聽,心裡驚喚了一聲。他雖知這碗一定值價,卻不料被壓了價,竟還能值三貫。他頓時得了計,包起來就走,又連問了許多家,最高的竟出了六貫錢。他每個月就算天天能尋到活計,也掙不到這許多。他將六隻銀碗都賣給了那家,大半年不必再愁飯食。

他從未受過這等恩德,這回崔豪有事要他相幫,便是斷條腿,也不能推辭。可聽崔豪細說了要做的事後,他心裡又開始犯疑。這事聽來雖輕巧,但古古怪怪,莫不是有什麼禍患?崔豪先拿那六隻銀碗,莫非是個鉤子,先釣上我,再行大事?崔豪說這事是幫一個恩公,什麼恩公這等鬼鬼祟祟?他們做這事,恐怕能賺到六百隻銀碗……他心裡翻翻倒倒,不知繞了多少轉兒。可聽崔豪說,若做得好,往後一定好生酬謝,他面上更不好流露,只能點頭應承。

崔豪走後,他越想越疑,越疑越怕。他渾家一邊奶孩兒,一邊說:「這事恐怕做不得,你若有個閃失,俺們娘女幾個咋個活呀。你趕緊將那些錢還給崔豪,已經花用掉的那幾貫,俺們慢慢還他。」陳三十二聽了,反倒硬了起來。他一向有個主見,但凡婦人家的主意,一定是錯。就如他這渾家,原本是鄉里三等人戶的女兒,若好生嫁個當門當戶的人家,便是生八個孩兒,也養活得過。她卻偏偏對他生了情,跟著他偷逃離家,來到這汴京城,住在這城郊一間破土房裡,日日苦挨。

他回過頭細想,自己欠了崔豪這一樁人情,無論如何得還,否則心裡始終難安生,也難在崔豪面前抬起頭說話。另外,崔豪這人大抵還是信得過,我替他去做這事,就算喪了命,崔豪想必不會不管顧我妻女。他若賺六百隻銀碗,少分幾十隻給我渾家,也夠她們娘女幾年過活。那時大女也該出嫁了,她生得似她娘,將來必定是個小美娘,聘資少說也得幾十貫。這又夠把二女養大,只可惜二女樣貌似了我。不過,滿京城多少光桿兒漢,女孩兒生得再不好,也是寒冬臘月間的嫩蔥,還愁嫁不出去?我家沒兒,不如贅個婿進來。哪怕窮些,有氣力,人心正便好。我不在了,她們娘女必定受人欺辱,有個漢子來頂門才好……他越想越遠,忽而傷悲起來,不覺想出淚來,忙扭過頭,用袖子趕緊抹乾。

第二天,他偷偷藏了把刀在腰間,照著崔豪所說,來到爛柯寺。

他是頭一回進這小寺。見裡頭靜悄悄的,沒一個人影。他頓時怕起來,轉身想逃,卻見一個小和尚從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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