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篇 傾城 第三章 紛雜

若所任非所便,則其心不安;心既不安,則何以久於其事?

——宋真宗·趙恆

一、冰庫

三月最後一天清晨,鄒小涼從西華門進了皇城。

他沿著宮牆巷道,一路向南,先經過內酒坊、油醋柴炭鞍轡等庫。這些坊庫院門大開,不住有人進出搬運物料,瞧著好不熱活。那些吏人臉上也都露出倨傲自得之色。鄒小涼瞧著,不由得輕嘆一聲,暗暗埋怨父親給自己起的這名兒,恐怕真真是要涼一生。

鄒小涼今年十九歲,是禮部膳部司的一名小吏。膳部掌管祭祀、朝會、宴享膳食,自然是肥差。鄒小涼卻沾不到一點油湯水,他只是看管冰庫。

鄒小涼的父親也是禮部一名老吏,在禮樂案下任職。自古以來,禮樂便是朝廷首要大事。凡天地、宗廟、陵園祭祀,后妃、親王、將相封冊,皇子加封,公主降嫁,朝廷慶會宴樂,宗室冠婚喪祭,蕃使去來宴賜……皆離不得禮樂。

尤其每三年一回的郊祀,最為莊重隆盛。冬至那天,天子率百官,行大駕鹵簿,儀仗隊十二支,車駕、護衛、旗幡、樂舞超三千人,車輦數十乘,馬兩千匹,樂器兵仗各上千件。一路浩浩蕩蕩、恭嚴整肅,出南薰門,到南郊青城,祭祀昊天上帝。

鄒小涼親眼目睹過幾回,那皇家威儀讓他心魂震懾,氣都不敢出。再看到自己父親在前引儀隊中,黃綉衫、黃抹額,腰束銀帶,手執黃傘。那身形比常日英挺庄肅許多。他無比饞羨,盼著日後也能列入其間。

然而,父親聽了他的心愿,不住搖頭,說這職任太緊重,出不得絲毫差誤。擔了這差事,就如脖頸被金絲繩勒住一般,瞧著金閃閃耀目,卻一世都不得鬆快。的確,鄒小涼自小便見父親每日謹謹慎慎、戰戰兢兢,三九嚴寒天都時時冒汗。因而父親時常叨念一句話:「好中必有歹,歹中必有好。人瞧不見的冷處,才得真熱真好。」

去年初秋,膳部冰窖走了一個吏人。他爹聽說後,忙四處求人,給鄒小涼謀到這差事。鄒小涼先還有些歡喜,及至到了那冰庫,心頓時涼了:雖在巍巍皇城中,卻只是僻靜角落小小一個院子,一間宿房,一間小廳,一扇厚石門,一個老吏守在那裡。

人先聽說鄒小涼去了膳部,都禁不住流口水。再聽見他在冰庫,又都儘力忍住笑。

唯一好處是,這冰庫差事也極清冷。每到嚴冬,用鐵箱盛水凍冰,再去雇請力夫,搬到冰庫下頭,看著一一排好,記下數目,而後鎖好庫門。直到盛夏,宮中用冰,或賞賜大臣時,才打開庫門,照數發送給支請人。

掌管這冰窖的官員是一位員外郎,名叫郎繁。鄒小涼只在藏冰那半個月見過幾回,是個冰一般的人,話極少。看到鄒小涼,如同沒見一般。冰藏好後,極少見他來。只丟下鄒小涼和那個老吏輪值看守。鄒小涼心裡恨罵過許多回,自己天天冷守在這裡,每月只有四百五十文錢,去京城正店裡吃一盤羊肉都不夠。他做官的,整日閒遊,卻白拿著高俸厚祿。瞧那神色,似乎還有些嫌這職任太冷清。真是吃了糖霜嫌粘手。

至於那老吏,守了半生冰庫,人也成了冰,說話一字一頓,冰雹子一般。鄒小涼初來乍到,冰庫差事雖少,卻也自有一般規矩,得一樣樣跟老吏學。父親也反覆教導,要他尊敬長吏。因而,鄒小涼不得不小心奉承。

那老吏極愛支使人,從不讓鄒小涼閑坐。他老牙都鬆動了,卻偏好吃堅果。宿房桌子上排了一排小陶罐,裡面全都是各色堅果。每日,他只坐在小廳里,先讓鄒小涼煎茶,而後讓鄒小涼拿個小碟,去宿房裡抓一樣堅果,端回來,替他全都剝好,內皮稍未剝凈,那張老臉便要冷給鄒小涼瞧。吃過一樣,歇一會兒,他又吃另一樣。上午吃罷,飽睡一覺,下午接著又吃,卻從未讓鄒小涼嘗過一顆。

老吏是個鰥夫,雖有兒女,卻都嫌厭他,他便常年睡在這宿房裡。到了傍晚,鄒小涼回家前,還得替他煮飯、燒洗腳水,最後再剝一碟堅果,才能離開。鄒小涼對自己父母都未這般勤力,回去又不敢在父親面前抱怨,唯有在心裡不住恨罵。

那老吏另有一條,竟然極好讀書。每等鄒小涼剝完堅果,便拿出一本《論語》,讓鄒小涼高聲誦讀,若讀錯一個字,他也不罵,只立時丟下堅果,冷瞪鄒小涼一眼。讀完《論語》,又讀《孟子》。這兩部鄒小涼在童子學裡都學過,還勉強應付得來,讀完《孟子》,老吏又讓他讀五經,先從《詩經》開始。鄒小涼越來越吃力,被瞪得滿頭滿臉似乎都是冰洞。老吏聽不得,便奪過書,啞著嗓高聲讀起來。讀罷一首,便丟還給鄒小涼讀。鄒小涼若讀錯,他又奪過去,再讀一遍。如此反覆許多回,等鄒小涼全讀對了,才繼續下一首。每日這般丟來奪去,從不煩倦。

鄒小涼先還極其厭恨,有天聽老吏悶聲說了句:「人生不讀書,一世牛馬苦。」他聽了先一愣,卻不敢問。自己細細回想,老吏這話的確有些道理。幼年時,父親望他讀書舉業,他卻貪耍不願讀。及至成了年,明白了讀書的好,卻再沒有那般便利。自己好歹還識得些字,看街頭那些力夫,連自家姓名都認不得,豈不真如牛馬,蠢蒙無知,只能賣力吃苦?

鄒小涼心想,自己必定不能如老吏一般,在這冰窖凍藏一輩子。反正眼下也只是冷坐,不如趁機多讀些書,日後必定用得到。於是,他轉了念,開始用心跟著老吏讀書。不但見識日長,連這冰庫都不覺得如何冷寂了。

老吏見他用功,也溫和了一些。兩人便在這冰庫小院里,你吃堅果我讀書,倒也漸漸融洽起來。鄒小涼偶爾偷偷懶,使使奸,缺一半天班,老吏也不如何苛責。

到了今年清明假期,老吏要去東郊給父母上墳,叫鄒小涼替他提著香燭紙馬,兩人一起出了城,到汴河虹橋時,已是正午。鄒小涼難得出城,四處望景,正在暢懷,虹橋下便發生了那樁異事。白衣神仙現身,兩個仙童不住拋撒紅花。鄒小涼驚震之極,老吏也瞪大了眼,望著那紅花,怔怔自語:「鮮梅花?」

只是那時河中神異,兩岸哄鬧,鄒小涼也沒有太介意老吏這句話。然而,等那神仙飄遠,他們趕往郊外墓地時,老吏有些失神。回來後,也始終懷著心事。鄒小涼讀書讀錯,含糊過去,他也幾次沒有察覺。

這幾天,膳部宴享案空出一個吏職,鄒小涼被選中,下個月便要去那邊應差。鄒小涼歡喜之極,卻沒敢告知那老吏。今天是他在冰庫最後一天當值,想到老吏,他心裡始終有些不自在,不由得放慢腳步。

剛走到冰庫院門,一眼瞧見院里站著一位綠錦官服的胖壯男子。郎繁死後,替任的官兒這兩天也才選好。這男子想必正是新任庫官。鄒小涼忙走進去恭聲拜問。那庫官冷著臉問:「只有你一個?」鄒小涼忙望向小廳,老吏並不在裡頭。再一看,宿房門緊閉。他忙過去推門,門從裡頭閂著。敲門,也不應聲。他又去窗戶那裡叫喚,裡頭仍無動靜。他忙舔破窗紙,朝里覷望,床上被子攤開,老吏卻並不在床上。那庫官也有些驚疑,吩咐他撞開門。鄒小涼只得去撞,他生得單薄,並沒有多少氣力。撞了十來下,也沒撞開。那庫官一把推開他,抬腳狠力一踹,竟將門踢開了。鄒小涼忙進到屋裡,扭頭尋看,一眼看到窗邊牆角那個書箱,他猛地驚呼一聲——

書箱蓋子開著,老吏跪伏在箱邊,上半身栽在箱子里,一動不動。

二、別情

清晨,馮賽雇了輛車,扶岳父母及邱菡母女上了車,送到大相國寺。

一路上,馮賽騎馬遠遠留意,並未發現可疑之人跟蹤,他卻絲毫不敢輕心。到了寺門外,正是五日一開市的日子,雖然天尚早,里外已涌滿了香客與買賣人。一家老少下了車,馮賽護著他們,一起進到寺里,穿過人群,走進一座側院。有輛車已候在那裡,兩個壯漢守在車邊。兩人見了馮賽,忙微一點頭,過來扶兩位老人及邱菡母女上車。瓏兒見馮賽不上車,招著小手催喚。邱菡忙捂住她的嘴,馮賽也忙掩住不舍,笑著輕聲安撫:「爹過兩天就去。」隨即關上車門,過去打開旁邊的小院門,先朝外掃視一圈,只有一些行人和車馬,並無異常,便回頭朝車夫點點頭。車夫喝馬驅車,駛出了小門,兩個壯漢上馬跟在後頭,一起望西邊行去。馮賽躲在門內張看了半晌,仍未見有可疑形跡,這才關上院門,原路返回,從相國寺正門出去,去牆邊馬樁上解開自己的馬,騎著望城南趕去。

這輛車是秦家解庫的秦廣河安排的。昨晚,馮賽趁夜去見了秦廣河,說已經找見了那八十萬貫,幾天之內便能追回。秦廣河聽了,長舒了口氣。馮賽又向他求助,將自己家人暫藏到安全之處。秦廣河便安排了這車子和兩個武人,送到城外一座隱秘莊院里。

安置好家人,接下來便是確證那樁最緊要的事,成與敗,全繫於此。馮賽驅馬出了南薰門,來到范樓,下馬走進前堂,見裡頭空蕩蕩,只有兩個夥計在擦桌擺凳。他過去詢問,其中一個正是穆柱。穆柱竟認得他:「您是京城牙絕?」

馮賽忙請穆柱走到店外牆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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