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篇 傾城 第二章 隱微

汝以奇巧為貴,我以慈儉為寶。

——宋太宗·趙光義

一、中毒

趙不尤獨自來到汴河灣。

岸上仍有十來個人觀望竊語,兩個弓手守著那隻客船。趙不尤走近時,兩個弓手一起躬身點頭。船娘子沈四娘也站在船邊,滿眼驚惶,臉漲得通紅,髮髻也散亂下幾綹,雙手擰在一處,不住揪扯著裙圍。

趙不尤踩著踏板,走進船艙。艙中情形正如池了了所述,那年輕男子躺在一隻箱子里,臉仰垂在箱邊,咧嘴瞪眼,面色青黑,已經僵死,應是中毒身亡。趙不尤細看那人衣著身形,黑紗襆頭、淺青褙子、青絹褲、黑絲鞋,瞧著像是個文士。他轉頭問艙外的沈四娘:「此人你可認得?」

「不認得!今天頭一回見!」沈四娘忙湊過來,瞪大了眼,急急道,「今早我起來才拾掇好,下船招呼船客,這位客官走了過來,說要去泗州,我便請他先上船。他才進了船艙,那個紫衣妖人便走了過來,在船邊念咒使妖法。等妖人走了,我朝里一瞧,這船客竟已被妖人咒死了……」

「當時船上可有其他人?」

「沒有。我丈夫和那幾個船工昨晚都回家去睡了,只有我一個守在船上。」

「出事時船艙中有無動靜?」

「那會兒我凈顧著去瞧那紫衣妖人,沒留意船艙里。不過,船艙里並無第二個人,我就在船邊,若是有動靜,不會聽不見。」

趙不尤自然不信妖法,更何況,池了了斷定那紫衣人是董謙,她離得極近,應該不會錯認。這船中客人自然是被人施了毒。他又望向艙中,見木箱那頭左舷的一扇窗似乎虛掩著,他走過去一掀,果然沒有閂。窗外泊著另一隻客船,相距只有兩三尺。那客船的一扇窗戶也開著,裡頭露出兩張臉,其中一個是船主賀百三,趙不尤曾向他問過宋齊愈所搭那隻貨船。另一個是他船上船工。兩人一起向這邊張望,都滿眼驚疑。

趙不尤撐起窗扇,探出頭問道:「賀老哥,你的船今早一直泊在這裡?」

「是啊。」

「出事時你在船上?」

「嗯,我和丁六正在收拾船艙。」

「那時你船上窗戶可開著?」

「沒有,聽見岸上鬧嚷,那個妖人搖鈴念咒,我和丁六才一起開窗來瞧。」

趙不尤不由得低頭沉吟,即便當時有外人翻窗進來,若想片刻之間毒死這船客,也絕難做到。只要這船客稍一叫嚷掙扎,不但沈四娘能聽見,這兩人恐怕也能發覺。難道是他自家服毒?若真是自家服毒,為何要躺到這箱子里?死狀這般古怪?他和董謙又有什麼干連?董謙為何要裝成那副妖異模樣?

趙不尤回身又望向箱子里那具屍首,卻瞧不出任何端倪。他正在疑惑,船外有人喚了聲「哥哥」,是墨兒。

今早,他和墨兒正要出門去書訟攤,池了了便急急前來說知此事。接著顧震又差了個小吏來,也是為汴河客船這樁命案,說此案似乎與梅船紫衣客有關,他那邊人手實在分派不過,托趙不尤先去查看。趙不尤忙叫墨兒去董謙家裡探看,自己先趕到了這裡。

墨兒氣喘吁吁扒著門框說:「董謙不在家裡,幾個鄰居說,董謙這一向都在閉門守孝。今早天才亮,卻見董謙戴著道冠,穿著紫錦衫,披著紫錦披風,戴著耳墜,臉上塗抹得跟婦人一般,搖著個銅鈴從家裡出來,朝東水門這邊來了……」

趙不尤聽了,略一沉思,隨即走出艙門,叫那兩個弓手看好這隻船,等候仵作前來驗屍。隨即帶著墨兒,一起趕往章七郎酒棧。

墨兒邊走邊感嘆:「這梅船案究竟藏了多少古怪?原想著董謙逃過一死,該平安無事了,誰知竟變作這等妖異……」

趙不尤沒有答言,心裡卻一陣陣發沉。他深知,妖異者,並非這些詭怪行徑,而是世道人心。世道正,則世風淳;世道邪,則人心亂;人心一亂,則行不由徑、慌不擇路,種種詭怪隨之層出不窮。

想到此,他不由得有些煩亂,忙收束心神:一己微力,自然難以撥轉這世道。但如農夫治田一般,既然不忍坐視稗草叢生,便除一株,算一株,又何必為能否除凈而煩惱?

於是,他加快了腳步。墨兒似乎感知到他心志,也不再多言,緊跟在身後。兩人來到章七郎酒棧前,船上岸邊仍有許多人伸脖探頭、圍看議論。酒棧面向汴河,依「凹」字形布局:左邊一間房舍,右邊一間水閣,中間凹進去一小截,約五步深闊,酒棧正門便在裡頭正中間。

廂長朱淮山和軍巡鋪的胡十將帶著三個鋪兵守在那門外。見到趙不尤,朱淮山忙迎上來:「顧大人吩咐我和胡十將看守好這裡,后街也有兩個鋪兵看守,並沒有人進出。發生那樁怪異時,附近許多人都親眼目睹,這門鎖著,那妖人站到門邊,只略停了停,隨即展開披風,徑直穿過門板,進到了裡頭。當時,后街上三家店、隔壁的力夫店都已經開張,幾家人也都未見人從這酒棧出去。門前只落下這件披風——」

趙不尤接了過去,那件披風紫底上綉滿銀線雲紋,織造極精細,且十分鮮凈,只有底邊沾了些塵土,顯然是頭一回穿用。他又向兩邊望去,通道兩邊的窗戶都緊閉著。正門原先極少關閉,只掛了一張布簾。這時兩扇門卻緊緊閉合,門環上掛著一隻銅鎖。他過去拽了拽那鎖,的確鎖得牢實。趙不尤轉頭吩咐旁邊一個鋪兵:「將鎖砸開。」

那鋪兵忙掉轉手裡拿的鐵火鉤,用鉤柄用力擊鎖,砸了十來下,那鎖才被砸開。趙不尤取下那鎖,交給墨兒,隨後推開了門,裡頭有些昏暗,散出些霉氣。趙不尤先細細察看那兩扇門,不論門框、門板,還是門軸、門檻,都極厚實,並沒有任何鬆動或破損。

他默想片刻,而後望向朱淮山和胡十將:「我們進去搜查,留兩個鋪兵在外頭看守。」

兩人點頭跟了進去,四人分別搜查每間房舍。這酒棧前後一共八間房,章七郎逃走時,將裡頭的值錢物件全都搬走,只剩些桌椅鍋碗。尋了半晌,並沒有瞧見人影。趙不尤怕那兩人查得不細,和墨兒又挨次查看了一道。僅有的幾個箱櫃,全都細細摸尋過,仍無所獲,也沒有發現密室或暗道。

門緊鎖著,董謙直穿而入,又憑空消失。這是什麼戲法?

趙不尤望著寂暗空屋,正在出神,一個人忽然走了進來,是萬福。

「趙將軍,膳部冰庫那裡也有一樁命案,死狀和今早客船上那男子相同——」

二、蜂蠆

馮賽與周長清及崔豪三兄弟細細商議到傍晚,才定好了計策。

周長清笑著說:「此事鋪排已定,應該再無疏漏。最要緊是那錢袋,要周轉幾道,不能將八十萬貫便錢真放在裡頭。」

馮賽忙說:「我已託付弈心小師父藏起那些便錢,將袋子里換作經卷。」

「那些真便錢可要藏穩妥。」

「爛柯寺里沒有鐵箱鐵櫃,仍藏在弈心小師父禪房柜子里,只是上了道鎖。好在除了我們幾個,外人並不知曉。即便李棄東和譚力四人已推測出,他們也不敢貿然去偷。」

「這真是一步險極之棋。那便先由崔豪三兄弟去爛柯寺外輪班查看動靜,我在後面策應。這兩天,你不能現身。天色不早了,該趕緊回去,一家人好生團圓。」

馮賽知道此時若言謝,便是辜負了諸人一片熱忱。便站起身,向四人一一拱手,鄭重拜別。這才抱起瓏兒,出門騎了馬,向岳父家趕去。

趕到岳父家時,天色已經昏暗。才拐進巷子,便見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在院門邊張望,是邱菡牽著玲兒。瓏兒頓時大聲喚娘,邱菡也已認出他們,立即哭著奔過來,一把從馮賽手中接過女兒,緊緊摟住,再不鬆手。玲兒也飛快跑了過來,幾乎跌倒。馮賽忙跳下馬抱住了她。玲兒伏在他懷裡,跟著哭了起來。馮賽眼中淚水也禁不住滾熱滴落,引得周圍鄰居盡都出門來覷看。

這時,岳父也拄著拐杖顛顛趕了過來,滿臉焦急說:「女婿,遷兒被開封府捉去了!」

「邱遷?」馮賽聽了一驚,忙抹去淚水,「因何緣故?」

邱菡在一旁哭著說:「小茗來報信,說邱遷殺了芳酩院的顧盼兒!」

一個女孩兒跟著也跑了過來,滿臉憂慌,正是柳碧拂的侍女小茗。馮賽家被抄沒後,讓她去芳酩院寄住。見到小茗,馮賽頓時又想起柳碧拂,胸中一刺,越發心亂。他見周圍鄰居都望著,忙攙住岳父:「回家去說。」

進了門後,又見岳母坐在檐下矮凳上,也在嗚咽哭泣。馮賽心中難過,忙放下玲兒,過去小心扶起岳母,攙進屋中,不住安慰:「邱遷不會做這等事,我一定保他出來。」安撫過兩位老人後,馮賽才朝小茗使了個眼色,兩人走到後邊邱遷的房裡,低聲問話。

「今天其實是柳二舅先到的芳酩院——」

柳二郎?馮賽心頭一緊。

「柳二舅來時,盼兒姐姐犯了春疾,正在樓上歇著。盞兒在廚房裡看著熬藥,牛媽媽也出去了,柳二舅便徑直上了樓。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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