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篇 梅船案 第十三章 滋味

事有善有惡,皆天理也。天理中物,須有美惡,蓋物之不齊,物之情也。

——程顥

幾天後——

宮中,集英殿。

六百多位舉子都身穿白色襕衫,整齊排列於御庭之中,如晨曦中一片雪林。宋齊愈和何渙都在隊列里,兩人相隔不遠,都挺身直立,凝神靜候。

大殿御座之上,端坐著當今天子趙佶。他面容如玉,風神雅逸,頭戴二十四梁通天冠,組纓翠縷,玉犀簪導,身穿雲龍紅金絳紗袍,白襪黑舄,佩綬如袞,如同天庭凌霄殿上一位神君。

殿試策卷已經由幾輪考官評定完畢,知貢舉官員將擬定的前三名試卷進呈給天子。由於這次恢複了科舉,和太學上舍同時應舉,前三就共有六名。試卷一直都糊著名號,這時才拆開。天子在御案之上,細細看過六篇策論,比照思量了一番,才拈起御筆,在卷首標出名次。而後拿給黃門,傳於唱名官。

唱名官來到大殿之外,對著御庭朗聲宣喚:「宣和三年科舉殿試,狀元——何渙!」

何渙聽到自己名字,身子不由得一顫,唱名的迴音在殿宇間回蕩,驚起了庭邊一群宿鳥,紛紛飛鳴而去。何渙忙抬起頭,驚遠遠大過了喜,呼吸都幾乎停住。他剛要抬腳,忽然想起祖父說過,臨軒唱名,要等宣喚數次,才可以應名出列。他忙收住腳。那唱名官果然又重複宣喚了四次,到第五遍時,何渙才高聲道:「臣何渙謝恩!」說完走出了隊列,疾步登上御階,垂首等候於殿門外。

唱名官又朗聲宣喚:「宣和三年太學上舍,魁首——宋齊愈!」

宋齊愈雖然生性灑落豪邁,之前也有所預料,但真的聽到自己名字,仍是一驚,隨即忍不住露出笑來。他也等宣喚到第五遍,才朗聲應道:「臣宋齊愈謝恩!」隨即也登上御階,站到何渙身邊。

唱名官繼續宣喚二三名。六名全都宣喚完畢後,黃門官才引著何渙、宋齊愈等六人進了殿,一起舞蹈叩禮,跪謝皇恩。起身後,天子一一詢問三代鄉貫年甲同方,何渙、宋齊愈等六人各自恭敬報上。天子得知何渙是何執中之孫,不由得笑贊道:「何丞相果然門風醇厚,詩禮傳家。」再看到宋齊愈,天子格外多打量了幾眼,連聲道:「好!好!好!」

之後,黃門官才引著何渙、宋齊愈六人出了大殿,到側殿的狀元侍班處,每人各賜了一套綠襕袍、白簡、黃襯衫。六人換上新衣,釋葛著錦,帽邊簪花。

等其他六百多人都宣喚完畢後,天子又在邊殿賜宴,何渙、宋齊愈等六人是酒食五盞,其他進士則是泡飯。宴罷後,前六名又各進了一首謝恩詩。這才一起起身,列隊出了東華門,每人各賜絲鞭一根、駿馬一匹、黃幡一面。何渙和宋齊愈當先,六百多舉子跟隨於後,在儀仗導引之下,黃雲碧濤一般,前往禮部貢院期集所。

街上人山人海,都來爭看狀元、魁首,沿途豪家貴邸紛紛張列彩幕慶賀,有女兒待嫁的官宦富室,也擠在人群中爭看擇婿。

宋齊愈策馬前行,望著這如潮歡浪,做夢一樣,忽然覺得十分孤單——如今我已名滿天下,但這舉世名望,卻換不來蓮觀一個真名。

何渙則悲喜交集,這一天他夢寐多年,只可惜祖父未能親眼看到,阿慈也不能在身邊同歡同喜。

南薰門外,禮賢宅。

幾個婢女僕婦擁著冷緗和阿慈,從後院來到中庭,馬步已經叫人備好了兩頂轎子,停放在庭院中間。冷緗和阿慈各自上了轎,正要起轎,冷緗忽然掀開轎簾:「等一下!阿翠,我忘帶了手帕,你快去給我取來。」

阿翠趕忙跑去後院,眾人都在庭中等著。昨天,冷緗跟蔡行說,阿慈已經回心轉意,只是得先去廟裡還過願才成。蔡行當然一口答應。

過了一陣,阿翠取了帕子回來遞給冷緗,冷緗這才道:「好了,走!」

馬步揮手讓轎夫起轎,冷緗的轎子在前,阿慈的在後,兩頂轎緩緩向門外行去,幾個婢女僕婦跟隨在轎子左右,馬步則在前導路。

轎子剛出了宅院大門,走在最後的一個僕婦忽然嚷起來:「血!血!快停下!」

其他人聽見,全都回過頭,那個僕婦指著阿慈的轎子仍在叫。眾人一看,見阿慈的轎子下面不停地滴下血水,斷斷續續灑了一路。旁邊一個婢女忙掀開轎簾,才看了一眼,猛地驚叫起來,聲音尖得整條街都能聽見。

轎夫忙停下轎子,馬步也趕了過來,眾人爭著圍過去看,轎子里不見了阿慈,座上躺著一隻黑狗,齜著牙,喉嚨被割開,血仍在滲,已經死去。狗身上竟穿著阿慈的衣裳!有個僕婦認出來,那隻黑狗是蔡行最鍾愛的獵犬。狗身邊還有一張紙,蘸著血寫了一行字:

菜花蟲,莫著慌,半夜等我來敲窗。

爛柯寺後,鼓兒封家。

池了了聽到敲門,忙出去開門,來的是曹喜。

那天她和曹喜趕往開封府,向推官申訴了董修章死亡的事實。之後曹喜又四處花錢託人打問,終於找到一個車夫,那車夫替侯倫運載了祥瑞梅樹,有了這個人證,推官終於釋放了鼓兒封。

曹喜見到鼓兒封,雖然心裡感懷,卻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開口。而鼓兒封因感念曹大元將兒子養育成人,也不願意戳破。兩人相見,都只點了點頭,都有些不自在。鼓兒封掏出那塊古琴玉飾,遞給曹喜。曹喜接過去,嘴唇動了動,似乎想道謝,囁嚅半晌,終還是沒能發出聲。

不過,這幾天曹喜每天都要買些東西來看望他們,他仍沒打定主意認生父,不過神色態度間已經是親子之情了。

池了了想,這樣也很好。

倒是她自己心底有件事,讓她很愕然——

她原以為自己鍾情於董謙,可那天見到侯琴,她絲毫沒有嫉妒之心,後來見到董謙本人,也似乎並沒有格外動情。反倒是見到曹喜時,覺得越來越不對,有些慌,有些怕,卻又隱隱很想見。

這是怎麼了?我不是一開始就厭恨他?

這兩天,她似乎漸漸明白過來,自己之所以一開始就對曹喜厭恨無比,是因為曹喜從一開始就對她極其輕蔑。其實,她只是一個唱曲的,遭人輕蔑再平常不過,卻為何單單這麼介意曹喜的輕蔑?她厭恨他,其實是盼著他能在意她,能看到她的好。可是曹喜看到了嗎?

今天,估摸著曹喜快來了,她就豎起耳朵聽著,一聽見敲門,忙出去開了門。

曹喜站在院門外,朝她笑了笑,池了瞭望著他的眼睛,覺著他看她的目光很暖,很柔,卻無法斷定這暖和柔,是由於她是他的義妹,還是由於她是她?

簞瓢巷巷口,顏家茶坊。

瓣兒、姚禾面對面坐在窗邊。范樓案結束後,他們幾人每天在這裡的聚會也就散了。可今天,兩人不由自主都在這時候來到茶坊,結果遇見了。

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目光偶爾碰到一起,隨即慌忙躲開,一起紅了臉,各自看著茶盞,都低頭笑著,若有所思。

半晌,瓣兒輕嘆了一聲:「往後再不能單獨和你見面了。」

姚禾忙道:「是。」

瓣兒抬眼望向姚禾,輕聲問道:「你就沒有想過?」

「什麼?」姚禾忙也抬起頭,看到瓣兒眼中嬌羞,隨即明白,忙道,「當然想過,每天每夜都想,只是——」

瓣兒又紅了臉,忙低下頭,半晌,才輕聲道:「你可以的。」

「什麼……哦?真的?」姚禾頓時滿眼驚喜。

「我哥嫂相人不相家世。」瓣兒仍低著頭,滿頰紅暈。

「真的?那太好了!我馬上回家去跟我爹娘說!」

石灰巷,侯家。

侯琴端著一碗粥,一小勺,一小勺,小心給父親喂著飯。

她哥哥侯倫的屍體被船夫發現,她的父親得知兒子噩耗後,頓時變得痴痴獃獃。侯琴見父親變成這樣,心裡不忍,就拜謝過趙不尤一家,回到家中照料父親。

一碗粥喂完後,她揩凈父親的嘴,洗過碗,這才回到自己房中,從枕頭下取出一封信,又讀了起來,邊讀邊微微笑著。這封信是幾天前董謙寫給她的,她不知道已經讀了多少遍,但仍讀不夠。

董謙在信里說,要替父親守服三年,之後才能迎娶侯琴。

侯琴笑著想:三年怕什麼?只要有得等,就是三十年,我也等得住。

這時,屋外忽然傳來父親的叫嚷聲:「倫兒!倫兒!倫兒回來了!」

侯琴忙放下信,跑到堂屋,見父親打開了門,獃獃站在門邊,隨後又「砰」地關上了門,重新坐回到椅子上,閉起眼,又低頭眯起覺來。

汴梁西郊,三生巷。

趙不棄和何渙騎著馬走進三生巷,來到巷裡一座宅院前。趙不棄下馬敲門,開門的是藍婆。

何渙大驚:「老娘?你為何在這裡?」

藍婆還沒來得及答言,萬兒從她身後跳了出來,大聲叫道:「爹!」

何渙忙俯身抱起萬兒,趙不棄笑道:「先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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