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篇 梅船案 第三章 斷指

今之人以恐懼而勝氣者多矣,而以義理勝氣者鮮也。

——程顥

趙不尤別了簡庄,進城去樞密院尋古德信。

蓮觀假信上,應天府梁侍郎的地址是簡庄從儒學會上得來,但寒食、清明那幾天,有人卻臨時租用了梁侍郎家的空宅院,租房的那兩個人不願透露姓名,清明前一天又不告而別,很難讓人相信這是偶然巧合。

章美和郎繁兩人都知道這地址,寒食他們都去了應天府,是否到過梁侍郎家?若是到過,那只是為了讓宋齊愈延誤殿試的假相親地址,他們去那裡做什麼?

趙不尤一路想著,不覺到了樞密院。樞密院是軍機要府,門前軍士執戟守衛。趙不尤騎馬來到側門,這裡只有四個軍士、兩個門吏守門。他下馬來到門前,取出名牒,請門吏進去傳話給南面房主簿古德信,說有要事相見。其中一個門吏接過名牒,說聲稍候,便進去通報。良久,那門吏走出來說,古德信正在商議機要,不能打擾。

趙不尤收回名牒,道了聲謝,心想還得去見見宋齊愈,他還不知道蓮觀最後那封信是假信,於是趙不尤便上馬向城南太學上舍行去。

幸而宋齊愈在,兩人找了間茶坊坐下。趙不尤將蓮觀假信一事告訴了宋齊愈,宋齊愈聽後,愣了半晌,才苦笑起來:「原來如此……」

趙不尤見他雖然吃驚,神色中卻沒有怨責,不由得感慨道:「齊愈果然胸懷寬闊,可惜簡庄兄等人只認死理,太過愚直。」

宋齊愈又笑了笑:「也怪我說話不知檢束,激惱了他們。」

「錯不在你。當仁不讓於師,開誠才能布公。朋友之間,正當如此。遮遮掩掩,你好我好,又有什麼趣?」

宋齊愈笑了笑,沒有答言。

趙不尤卻一陣慨嘆。天下最悲者,並非小人戰勝君子,而是君子與君子相爭,兩敗俱傷,讓小人得利。就像當年王安石與司馬光,兩人本是知己之交,同為天下士人領袖。但自從神宗重用王安石推行新法,司馬光極力反對,兩人從此勢同水火,反目成敵。並引發之後幾十年黨爭,各派之間互不相容,彼此爭鬥,只有蔡京等人從容周旋其間,最終將所有舊黨全都列為奸黨,一舉除盡……

他嘆了口氣,回到正題:「我今天來,要問你兩件事。第一件,簡庄兄等人惱怒於你,不僅是為那場論戰,還由於一個人……」

「什麼人?」

「蔡京。」

「蔡京?」宋齊愈愣了一下,半晌,似乎明白過來,低聲道,「恐怕是那件事……」

「什麼事?他們猜疑你阿附蔡京,但我相信齊愈絕不是這樣的人。」

宋齊愈又苦笑了一下:「這件事其實是由於鄭敦,其間還有些不便,不尤兄暫時不要告訴他。」

趙不尤點了點頭。

宋齊愈才開口言道:「我去蔡府,是為了見鄭敦的母親……」

幾個月前,一個婦人偷偷找到宋齊愈,說自己姓何,是鄭敦的親生母親。宋齊愈很是納悶,據鄭敦言,他三歲多時親生母親就已病逝。那婦人流著淚慢慢講道——

鄭敦的祖父鄭俠當年私獻《流民圖》,神宗皇帝因此罷停了新法,之後,新黨重新得勢,立即開始反擊報復,鄭俠首當其衝,被貶謫到嶺南。當時鄭敦的父親鄭言年紀還小,被同族一位伯父收養成人,後來娶了妻子何氏,生下鄭敦,鄭言不久考中武學,被派去了邊地。何氏母子仍留在那位伯父家中。

那位伯父雖然年事已高,卻被何氏容色所迷,背著人時時做出些不堪舉動,何氏不敢聲張,只能儘力躲著。鄭敦三歲時,他父親輪戍回來休假,那位伯父竟反說何氏不守婦道勾引他。鄭言自幼感戴伯父收養之恩,立即休了何氏,攆走了她。何氏父兄都嫌她敗壞名節,不許她進門,何氏只得四處流離。後來流落到京師,在蔡京府中謀了個廚役。

她始終念著鄭敦,四處打問,得知鄭敦在京城太學,她不敢貿然相見,只願能不時見兒子一面,只是蔡府門規嚴厲,不能隨意出入走動。她打問到宋齊愈是鄭敦摯友,才偷空出來央告他,求他帶鄭敦到蔡府附近,讓自己遠遠看兩眼。

宋齊愈見她說得情真意切,應該不假,於是想好了主意,去蔡府側門,傳話給何氏——每個月十五,帶鄭敦去蔡府對面近月樓茶坊二樓,何氏偷空出來,在橋上望望鄭敦。

宋齊愈最後道:「我一直想將實情說出來,但何伯母始終怕鄭敦厭恨她,不讓我說。接著又發生這些事情,因而一直未能告訴鄭敦。」

趙不尤嘆道:「原來背後是這麼一回事,簡庄兄他們錯得太遠了。不過,這事還是該告訴鄭敦。」

「我也打算找到章美後,沒事時就告訴鄭敦。」

「對了,我今天來,第二件事正是關於章美。那位蓮觀姑娘前幾封信,章美、鄭敦他們兩個真的沒有看過?」

「沒有。我只跟他們講過這事——」宋齊愈神色微有些悵然,「這其中有一點私心,蓮觀的筆墨,我不願第三個人看到。」

「章美是從你那裡得到蓮觀的手跡,才仿照著寫出那封假信,你沒有發覺?」

「沒有——我並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齋舍里的柜子起初經常忘記鎖。後來收到蓮觀的信,我才特地去買了個木匣,將那些信都鎖在木匣里,藏在柜子中,櫃鎖也時時記著,再沒大意過。那些信至今還鎖在木匣里,昨晚我還讀了一遍,一封都沒有少。」

「兩套鑰匙也都在?」

「嗯,櫃鎖和匣鎖都各有兩把,其中一套我帶在身上,另一套用不到,一直鎖在木匣里,至今也都在。」

又是隔著兩道鎖,卻能取走匣中之物?

趙不尤別了宋齊愈,回到家,見院門關著,便抬手敲門。

「誰?」何賽娘的聲音,仍很警覺。

「賽娘,是我。」

何賽娘這才開了門,放趙不尤進去後,立即又關死了門。趙不尤見她一臉鄭重,知道她凡事認死理,便笑著道:「多謝賽娘。」

「謝啥,我姐姐的事,我不管誰管。」何賽娘轉身走到杏樹下,坐到竹椅上,那竹椅被她壓得吱吱響。她抬眼盯著牆頭,神色始終警惕。

墨兒迎了出來:「哥哥,武翔又收到密信了,要他明天交那香袋。這是那封密信——」

趙不尤接過那封密信,仔細看過,冷哼了一聲:「看來這人自認有十足把握。」

「我們該怎麼辦?」

「就照信上說的交貨。無論他如何神機妙算,總得找人來取。」

「要不要去請顧震大哥派些人手?」

「不必。此人已有成算,人多反倒礙事。只要盯緊來取香袋的人,不要跟丟就成。」

「武家兄弟和我們恐怕都不能去跟。」

「有個極好的人選——乙哥,他腿腳快,人也機敏,又不易被人注意。」

「那我去叫他來。」

不一會兒,墨兒就帶著乙哥進來了。開門、關門都是由何賽娘嚴控。

「趙將軍,又有信要送?」乙哥笑嘻嘻地問。

「不是送信,是跟人。」

「這個我最在行,只要被我盯上,他就是鑽到耗子洞里,我也能揪出他尾巴。」

「好,這一百文你先收著,明天完事後再給你一百文。」

乙哥樂呵呵收了錢,趙不尤仔細交代了一番,又將顧震給他的一面官府巡查令牌給了乙哥備用。乙哥接了那令牌,滿嘴答應著樂滋滋走了。

「哥哥,我還發現,康潛應該是彭嘴兒設計害死的。」墨兒道。

「哦?顧震不是讓仵作查驗過,他是醉死的?」

「我始終有些疑問,康潛平日極少飲酒,就算想借酒消愁,恐怕也不會一次喝那麼多。所以我懷疑當晚可能有人在一旁哄勸,甚至強灌。之前,我給康潛演示了如何從外面閂上門閂,他有些害怕,馬上從爐壁里摳了些黑油泥,把門板上的蛀洞填抹上了。剛才我從武家出來,又看了看那個蛀洞,覺著蛀洞上油泥印似乎有些不一樣,但不能確證。康家房子鎖了起來,萬福讓武翔代為照管。我便從武翔那裡討來鑰匙,進到康家廚房裡,查看了一下爐壁。填抹蛀洞並不需要多少油泥,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康潛只在爐壁上摳了一下。然而,剛才我看時,爐壁上有兩道指印,而且都是新印跡——」

「想謀害康潛的只會是一個人——彭嘴兒。」

「嗯。只是彭嘴兒現在已死,這樁命案也就只能沉埋地下了。」

趙不尤和墨兒不約而同都嘆了口氣,一起進到屋中,還沒坐下,溫悅和瓣兒從後面走了出來,兩人神色有些古怪。

溫悅道:「有件事得跟你商量。」

「什麼事?」

「是瓣兒。這一陣,她自個兒去查了一樁案子,就是上個月的范樓無頭屍案,最後竟被她查清楚了。」

「哦?」趙不尤望向瓣兒,很是意外。

瓣兒笑著吐了下舌頭,小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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