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篇 變身案 第九章 暴斃、復活

到底須是是者為真,不是者為假,便是道,大小大分明。

——程顥

趙不棄騎馬來到汴河邊,黃昏細雨如絲,河上並沒有幾隻船,柳霧蒙蒙、炊煙淡淡,四下一片寂靜,似米芾的水墨煙雨圖。他向來愛笑話文人騷客的酸情,這時竟也有些詩情意緒,自己不覺笑起來。

他記得魯膀子夫婦的小篷船一向在虹橋東頭等客,便驅馬來到那裡。果然,那隻烏篷船泊在岸邊那株老柳下。汴河兩岸的柳樹枝杈每年都要砍下來,填進岸泥中,用以緊固堤岸,因此被稱為「斷頭柳」,這株老柳卻因緊靠虹橋,並沒有被砍,枝幹粗壯,新綠蓬然。

一個婦人正蹲在船頭的一隻小泥爐邊,用扇子扇著火口,忙著燒火煮飯。趙不棄見過這婦人,是魯膀子的渾家阿蔥。他來到岸邊,下了馬,一眼看到阿蔥鬢邊插著一支銀釵,釵頭上綴著幾顆珍珠,少說也要值三四貫錢。隨即又看到阿蔥脖頸下粗布外衣內,露出鮮綠簇新的綉衫,衫領鑲著銀線錦邊,看質料綉工,也至少值兩貫錢。這一釵一衫被她的粗容粗服襯得十分刺眼。

趙不棄心想,證據就在這裡了,他夫婦倆靠這小篷船營生,每月最多恐怕也只能賺五六貫錢。那魯膀子又是個酒糟的渾人,怎麼肯拿出這麼多錢給渾家添買釵衫?

「阿嫂。」趙不棄笑著喚道。

阿蔥抬起頭,看了一眼趙不棄,紅紫的面膛扯出一些笑:「這位大官人可是要搭船?」

「我是來打問一件事。」

「哦?什麼事?」

「上個月死在你家船上的那個術士閻奇。」

阿蔥立刻收起笑:「那事已經結案了,大官人要問什麼?」

趙不棄見她眼中閃過一絲慌懼,心裡暗喜,又問道:「那天你丈夫在哪裡?」

阿蔥正要開口,船篷里忽然傳出一個男子粗聲:「你管這些做什麼?」

隨即,一個粗實的壯年漢子從船篷里鑽了出來,似乎喝了些酒,滿臉通紅,正是魯膀子,他上下打量了趙不棄一眼,看趙不棄衣著華貴,頓時矮下氣,小心道:「那案子官府早就結案了,兇犯也死了,不知這位大官人還問這個做什麼?」

趙不棄笑著道:「我只是好奇那天你在哪裡?」

「我生了病,在家裡躺著。」

「哦?可找了大夫?」

「沒有,不是啥大病。蒙頭睡了一天就好了。」

趙不棄聽姚禾講述了閻奇頭頂的傷口後,斷定何渙當時只是砸傷了閻奇,他驚慌上岸後,一定是有人偷偷拿起硯台,照著原先的傷口,又重擊了幾次,閻奇才因此喪命。

而閻奇在前一日就租定了魯膀子的船,當天卻只有阿蔥一人划船,船駛到汴河下灣僻靜沒人處,閻奇讓阿蔥下了船。據何渙回憶,當時附近並沒有其他人,那麼兇手藏在哪裡?

趙不棄記起以前和哥哥趙不尤租了魯膀子的船,在汴河上消夏遊玩,魯膀子將廚具都收在船尾的甲板下面,還偷舀了他們帶的一壇酒。兇手一定是藏在那裡。那麼誰是兇手?趙不棄先還只是懷疑魯膀子,但見到阿蔥的銀釵和綉衫後,已經有了九分確認。

他想魯膀子一定是受人重金指使,他殺了閻奇之後恐怕不敢再躲在船甲板下,何渙說那片河灣邊岸上有個草丘,他該是急忙躲到草丘後,等何渙找回阿蔥划船回去後,才繞道趕回家中繼續裝病。

於是,趙不棄訛道:「那個術士被殺後,怎麼有人看到你從汴河下灣鬼鬼祟祟往回跑呢?」

魯膀子夫妻臉色一齊大變,趙不棄看到他們這驚懼神情,心裡有了十成把握。

他笑著道:「好。我的話問完了。你們趕緊煮飯吃吧,這往後恐怕難得吃到清靜飯了。」

葛鮮被關進了開封府牢獄。

雖然家境寒微,但他從未到過這種陰暗潮濕之地。他呆坐在草席上,望著牆上小窗洞外昏暗天色,心裡憋悶,想哭,卻又哭不出來。

他和父親讓丁旦和何渙換了身份之後,父親被藍婆找去給何渙看病,正像他所預料的,何渙被阿慈迷住了,能下床行動後,卻仍留在藍婆家,並沒有回自己家。這讓他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那時,朝廷正式下了詔令——恢複科舉法。

二月份就是禮部省試。葛鮮一面讓父親監看著何渙,自己也時常去探聽丁旦。丁旦驟然有了偌大家產,當然絕不會輕易讓開,就算何渙去告官,也得糾纏一陣子,只要拖過二月,就能讓何渙缺試。

讓葛鮮喜出望外的是,正月底,何渙竟然殺了一個術士,雖然沒有被判死刑,卻也發配到了沙門島,而且發配途中,竟然暴病身亡。除了考進開封府學外,葛鮮從來沒有這麼暢快過。為此,他特意去了柳風院,和那院里的柳艾艾痛飲歡歌了一晚上。

可是,才過了幾天,何渙竟然回到府學。

第一眼看到何渙,葛鮮以為是丁旦,但隨即發現那不是丁旦,兩人雖然面貌極似,但氣質神情迥異。丁旦短短一個多月就賭盡了何家財產,隨後不知去向,眼前這人雖然神色有些落寞,但舉止從容,一身書卷雅貴之氣自然流露於外,是何渙,絕不會錯。

葛鮮以為自己見到了鬼,但看何渙與學正、學諭及舍友們攀談,純然是個活人。他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回去和父親商討了一晚上,也沒弄明白。至於丁旦,再沒見人影。

白白忙碌了一場,他越發厭恨何渙,卻又無可奈何,只能潛心讀書,準備省試。好在結果很好,他考中禮部頭名,何渙屈居自己之下。他頓時名揚天下,喜事紛至沓來。京中許多名臣巨富都爭著來說親,其中竟有鄭皇后之弟、同知樞密院鄭居中。樞密院掌管天下軍政要事,權位與宰相比肩,葛鮮當然立即應允。

雖然至今尚未見到鄭家小姐,殿試也還未發榜,但生而為人,已登極境。這時他才啞然失笑,自己竟會和區區何渙計較。

正春風滿懷,花情似錦,誰知道丁旦忽然找上門來……

何渙聽了趙不棄的告誡,一直不敢出門,整天在家中讀書習字。

今天上午,他正在臨皇象《急就章》,聽到外面敲門,不是叩門環,而是直接用掌拍,先是啪啪啪三聲,接著又是三聲,有些性急,又有些戲謔,他已經聽熟,是趙不棄,忙擲筆迎了出去。

趙不棄進門頭一句就說:「閻奇不是你殺的。」

他不敢相信,頓時愣住,倒是趙不棄挽著他進了正屋,各自坐下,齊全忙去點了茶端上來。

「殺閻奇的,是那個船夫魯膀子——」趙不棄把追查出來的結果告訴了他,最後說,「我剛已把這事告訴了開封府司法參軍鄧楷,他已經命人去緝拿魯膀子了。」

何渙聽完之後,怔了半天,這幾個月來變故雖然多,但最令他悔恨不及的是殺了人。趙不棄竟能替他翻了這死案,讓他頓得解脫。

他心中感念之極,不知該如何答謝,站起身走到趙不棄面前,拱手深深鞠躬,誠懇言道:「不棄兄再造之恩,何渙終身難報。此後無論有何事驅遣,何渙必定犬馬奔走!」

趙不棄站起身托起他,笑著道:「我只是覺著有趣,才去做這些,你若這樣,便沒趣了。」

何渙不便再多說,只得回身坐下,心裡卻始終恩謝感慨不止。齊全夫婦躲在門邊聽到,也一齊望向趙不棄,眼中都閃著感恩喜色。

趙不棄繼續言道:「這麼一來,這事就不簡單了。閻奇之死,是有人想陷害你。」

「哦?會是什麼人?」

「奪走你未婚妻阿慈的人。」

「阿慈是被人奪走?」

「自然是。否則一個活人怎麼會憑空就沒了?」

「但她是變身作另一個女子……」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這不過是障眼戲法。那個醜女只是個替身,否則阿慈變作了她,她變成誰了?」

何渙也曾這麼想過,但那天事情經過自己全都看在眼裡,不由得不信。

「你未婚妻的事暫且先放一放。有件事你還沒有說——」

「我被發配後暴斃身亡的事?」

由於何渙是主動自首,開封府判官結案時,見他痛悔自陳,毫無隱瞞,又是被閻奇污語激怒,才過失殺人,便輕減一級,判他脊杖六十,刺配沙門島。

生平第一次被人摁倒在地,眾目睽睽之下被杖打,痛還在其次,羞辱最難忍受,他恨不得立時死去。之後,他又被文筆吏按著刺了字,一針針刺下,錐心一般,又是一場羞辱。

不幸之萬幸,他是以丁旦之名受刑,沒有辱及家門族姓,又因為是初犯,黥字並沒有刺在面部,而是刺在了耳後,左右耳後的頸部各幾個字,他不知道刺了什麼字,但猜測應該是「殺人」和「刺配登州沙門島」,從此,這罪恥將印記終生。

過了兩天,兩個公人押著他上了船,前往沙門島。三人住一間客艙。當天傍晚吃過飯,他頭有些昏沉,就睡了。等醒來時,竟躺在一間陌生屋子裡,那兩個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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