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篇 變身案 第五章 獨樂岡

蓋中有主則實,實則外患不能入,自然無事。

——張載

關於丁旦,何渙已不知該怨,還是該謝。

若沒有丁旦,這半年,他便不會遭遇這麼多磨難,更不會去殺人。

但也是丁旦,讓他遇見了阿慈,又痛失阿慈,被猛然拋閃。

去年初冬,京城下了第一場雪。

葛鮮等幾個府學同學邀何渙一起去城東宋門外的獨樂岡,看雪賞梅。游賞過後,大家在岡下一家食店裡喝酒吟詩,也算雅趣快活。酒中,何渙出去解手,剛走進茅廁,就聽見身後有踩雪的腳步聲,他並沒有在意。誰知那腳步很快走到背後,跟著腦後一陣劇痛,隨即便暈死過去。

等他醒來,頭上、臉上、腿上,到處劇痛,眼睛也腫得睜不開。只模模糊糊覺得有人給自己洗傷口、敷藥。又聽見一些聲音,從沒有聽見過,似是一個老婦人,還有一個孩童,偶爾還有一個年輕女子。也不知道是誰,用湯匙給自己喂湯水。

過了幾天,等眼睛微微能睜開時,他看到一個纖瘦的身影不時來到床邊,應該是那年輕女子,她步履很輕,換藥洗傷時,手指更輕柔,觸到臉龐時,微有些涼。還有個孩童不時來到身邊,聲音乖嫩:「爹怎麼了?爹的臉長胖了。爹的眼睛像兔子屁股……」而那個年輕女子則柔聲說:「萬兒不要吵,爹生病了。」聲音聽著清涼如水。

後來有天清晨,醒來後,眼睛終於睜開一條縫,勉強能看清東西。他才知道自己躺在一間窄舊的屋子裡,布被布褥也都半舊,有些粗硬。除了舊木床,屋裡只有一個舊木櫃,上面擺著些壇罐。不過雖然簡陋陳舊,屋子卻十分整潔,每樣東西都擦洗得十分潔凈。

這是哪裡?他正在疑惑,一個淺青布裙的女子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隻白瓷小碗。正是每日照料自己的那個女子。晨光之中,一眼看過去,那女子素凈纖秀,如同一株水仙。

女子走到床邊,斜著身子輕輕坐下,只看了他一眼,並沒有說話,用湯匙舀起一勺清粥,送到他的嘴邊。他早已呆住,怔怔望著那女子,女子正對著窗,窗紙透進晨曦映亮了她的臉,皮膚似雪,但略有些蒼白,面容清秀,雙眉細長,目光如秋水般明凈,卻又透著些淺寒清愁。

女子見他發怔,抬眼望向他,碰到他的目光,慌忙躲開,臉上頓時泛起一絲紅暈,隱隱透出些羞意。這一慌一羞,如同霞映白蓮一般,清素中頓添了幾分明艷。

他頓時心眼暈醉,神魂迷盪。茫然張開嘴,正要問「你是誰」,那女子卻已將一匙粥送進他的嘴中。其實那一陣,每天早上吃的都是這粥,今天含在嘴中,卻如同玉露一樣。他細品半晌,捨不得咽下,雙眼則一直望著女子的臉,簡直覺得如同面對世外仙姝。

女子又舀了一匙粥,湯匙碰到碗邊,發出一聲清響,也如同仙鈴奏樂。他又張開嘴,接住女子送到嘴邊的粥,又慢慢咽下,生怕稍一用力,清夢便會驚破。只盼著這一小碗粥,永遠吃不完。

然而,一匙,一匙,一匙,終於還是吃完。女子掏出袖中手帕,輕輕替他擦凈嘴角,又看了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不過隨即便站起身,端著碗出去了。

望著那纖秀身影消失於舊門之外,他忽然記起:自己曾見過這女子!

齊全一輩子最足以自傲的,是他的忠心,臨老卻被丁旦毀掉。

他也曾斷續讀過兩三年書,但不久家業敗落,再沒力量,只有斷了這個念頭。隨著一個行商到處走販,久了之後,便有些受不得錙銖必較的市儈氣。當時正好來到汴京,在食店裡聽一個中年男子跟牙人說,想找個貼身的僕人。他見那男子幅巾儒袍,氣度淳雅,是個讀書人,心裡一動,便湊過去自薦。言談了幾句,那人看中他性情誠樸,又認得些字,當即便找了家書鋪,和他定了雇契。

那人便是何執中,齊全隨他到家中後,才知道何執中竟是朝中六品官,大出意外。因感於何執中傾心相待之恩,他事事都小心在意,從來不敢稍有懈怠。幾年下來,何執中已全然離不得他,雖然升至宰相,待他也毫無驕凌之態。並將麴院街的這院舊宅賞給了他,還給他娶了一房妻室。

在何家過了這些年,他心裡已將自己認作是何家的人。起初,雇契到期,還要續簽,後來,連雇契都索性免掉了。妻子顧氏給他生了個兒子,兒子成人後,何執中還將一個恩蔭的額讓給了他,兒子因此得了個官職,在個小縣任了主簿。這是他自年少時便渴慕的事情,後來連想都不敢想,誰知竟在兒子身上成就。

只有那兩年,他動了私心,想和妻子離開何家,去兒子那裡一家團聚,做個官人的爹,也讓人侍候侍候。誰知兒子因水土不服,得惡疾死了。傷痛過後,他也就連根斷了念頭,一心一意留在何家。

何執中致仕歸鄉,他夫妻也隨著去了江西。何執中父子相繼亡故,何渙來京,主母唯一信賴的便是他,讓他陪護到京城。

誰知何渙一場病後,竟像變了個人,連偷帶要,看著就要將家業敗盡。

他不知道那些錢物究竟用在了哪裡,問過兩回,都被何渙惡聲惡氣一句頂回來,這在從前從未有過。

有天傍晚,他見何渙又偷偷裹了家裡的一套銀茶器出去,他悄悄跟在後面,見何渙進了一家妓館,他趁沒人,也摸了進去,隔著窗,見何渙和一幫富家子弟圍坐著,大呼小叫,在擲骰子,才知道原來何渙是在賭。

回去後,他傷心不已,何家幾十年來詩禮持家,哪怕做到宰相,也一向儉素,從不奢侈。何執中回鄉後,將大半家產變賣,置了義田,用來救濟族人。誰知竟生下這樣一個浪蕩破家子。

他也不敢寫信告知主母,何家一脈單傳,如今只剩主母婆媳兩人在家鄉,主母已經年過七旬,如何受得了?再想想,自己夫妻兩個也已經年過六十,兒子早夭,這往後的生計該如何是好?以前,他從未想過養老送終之事,以為只要在何家,必定不會被虧待,但現在,何渙已經成了這副敗家模樣,還怎麼靠得住?

他苦想了幾天,終於橫下心,自己偷偷出去買了個靈牌,寫上老相公何執中的名諱,等沒人時,將靈牌端放於案上,而後跪在靈牌前哭告:「老相公,齊全愧對您啊,沒有督管好小相公,讓他成了這般模樣。齊全有心無力,勸也勸不回,還盼老相公在天之靈能寬宥齊全。齊全大半輩子伺候老相公,如今年紀已老,沒了倚靠,所以才生了這個私心,與其眼睜睜瞧著小相公將家業輸給那些孽障,還不如留些給齊全。老相公若地下有知,萬莫怪罪齊全,等齊全也歸了土,再去黃泉侍候老相公……」

於是,他們夫婦兩個便也開始偷拿何家的東西。麴院街的那院小宅原先一直租賃給人,他們收了回來。何渙似乎不太識貨,只瞅著金銀器皿拿,齊全卻知道那些古物看著陳舊,其實更值錢。他就揀那些好私藏攜帶的,一件件往麴院街搬。

何渙明拿,他們暗取,沒多久,大宅里值錢的東西全都淘騰乾淨。後來,何渙竟連大宅也一起輸掉,之後便不見蹤影。

他們夫婦則偷偷搬到麴院街去住。

何渙看清阿慈時,猛然想起來:之前曾見過阿慈。

那是在爛柯寺,那天學裡休假,同學葛鮮邀他去汴河閑逛,出了東水門,走到護龍河北路那頭,見藏著間小寺,兩人就信步走了進去。寺里並沒有什麼,前後各一個小庭院,院中間只有一間小殿,供著尊金漆已經剝落的舊佛。倒是大門內兩廊的壁上,有些佛畫,雖然已遭風蝕,但仿的是吳道子畫風,仿得極高明,所謂「吳帶當風」,筆線如風中絲線一般,細韌飽滿,勁力鼓盪。

他正跟葛鮮嘆惜這樣的好畫竟然無人顧惜,任其殘蝕。忽見一個女子從佛殿中出來,淺藍的布衣布裙,除了一支銀釵,並無其他裝飾,然而面容清麗,神貌素凈,如岸邊水仙一般,令人眼前如洗、心塵頓靜。他忘了身邊一切,獃獃望著。

那女子覺察到他的目光,似乎有些羞怯,立即轉過身,躲到院中那株大梅樹後邊,枝葉翠茂,遮掩住了。他這才回過神,暗暗慚愧太過失禮,忙慌慌離了那寺,險些被門檻絆倒,葛鮮追上來嘲笑了一番。

誰知道才過了一個多月,竟身受重傷,躺到那女子家的床上。

他心頭狂跳,以為是夢,但頭臉的傷痛俱在,又擰了把大腿,也痛。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頭上、臉上的傷又是怎麼來的?難道上天知道我對那女子一見傾心,特意如此安排?

他正在床上苦思不解,一個孩童顛顛地跑了進來,跑到他床邊,睜著亮亮的眼睛問他:「爹,你的病好了呀,眼睛已經不像兔子屁股了。」

爹?他忍痛扭過頭,望著那孩童,大約三四歲,從未見過。而他自己從未婚娶,竟會被人叫爹。他越發迷亂,怕屋外聽到,小聲問:「你叫什麼?」

「萬兒啊。」

「這裡是哪裡?」

「家裡啊。」

「剛才端粥進來的是誰?」

「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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