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篇 變身案 第一章 驚牛

語天道性命者,不罔於恍惚夢幻。

——張載

落魄莫歸鄉,歸鄉情更傷。

當張太羽再次踏上這汴河大街,頓時有些局促不安。

他本是京城人氏,離京已有兩年,今天剛剛回來。這兩年,他一直在終南山修道,十幾天前,有箇舊鄰行商路過終南山,上山遊玩,恰好經過張太羽靜修的小茅屋,見到他,很是意外,忙告訴他,他家裡發生一件異事——

兩個月前,張太羽的妻子阿慈去爛柯寺燒香,正跪在佛前許願,忽然暈倒,旁邊人扶起來時,發覺她竟變成了另一個女子,面容完全不同。而那個女子醒來後,自稱姓費,叫香娥,家住在酸棗門外,父親是個竹木匠人。人們找到費家,那家果然有個女兒叫香娥,在後院忽然不見了,家裡人正在四處找尋。人們讓費老兒夫婦見了那女子,果然是他家女兒香娥……

張太羽聽了,全然不信,但看那鄰人又絕不是在說謊。他本已斷了塵念,但鄰人走後,再也靜不下心來。又聽鄰人說自己兒子萬兒已近四歲,生得十分乖巧,現在只跟著祖母藍氏,祖孫兩個艱難過活。張太羽思前想後,終於還是決定下山,回家看看。

汴河大街景緻依舊,趙太丞醫鋪、四格井、劉家沉香、孫羊店……沿路不少人,就算不相識,也都面熟。他卻覺得如同異鄉陌路,腳踩在硬實平整的地面上,都有些虛浮不實之感。

一陣油鹽烹肉的香氣從孫羊店傳出,這氣味他也很熟悉,當年田產家業還在,又未婚娶,他常和朋友在這裡相聚,旋煎羊、乳炊羊、虛汁垂絲羊頭、糟羊蹄、羊脂韭餅……他已經茹素兩年多,想起這些菜,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剛走到十字街心,右邊傳來一陣笑聲,扭頭一看,是一對中年夫妻、一對年輕男女,圍著一個幼兒說笑。張太羽隱約看到那中年男子臉上斜長一道傷疤,他記起來,那人叫趙不尤,京城「五絕」之一的「訟絕」,常日在街角那涼棚下,替人寫訟狀。因臉上有道刀疤,人都喚他「疤面判官」。

見趙不尤一家如此和樂,張太羽心潮一盪,不由得念起妻子阿慈。想起新婚時,站在門邊偷看阿慈梳妝,鏡子里映出阿慈那秀逸面龐,如一朵素蘭……正在出神,肩膀猛然被人拍了一把,驚得他一顫,扭頭一看,是師兄顧太清。

「師兄?」

「太羽,你什麼時候回京的?」

顧太清仍然白胖豐潤,道服鮮潔,髮髻上橫插一根烏亮的犀角簪。相形之下,張太羽道袍弊舊,面容焦枯。但讓他慚愧的並非衣冠形貌,而是心——我一心求道,卻焦心苦形;他滿心俗欲,何以能如此自在?

顧太清並沒有覺察他的心思:「太好了,我正要找你!上回沒能讓你如願,師兄一直過意不去,這回真正到了好時候,你再信我一回,富和貴,一樣都不會少了你的。對了,你這是要回家?」

「哦?嗯。」張太羽忙回過神,點點頭。

「今天我不能跟你多講,過兩天去你家中尋你。眼下我得趕緊去接教主——」

「教主?!」

「正是。」

「教主不是早已仙逝?」

顧太清笑著搖搖頭,眼中滿是得意:「我先走了,回頭再仔細告訴你!」說罷他大步向東水門外趕去,背影都滿是急切與歡喜。

顧太清所言的「教主」是道士林靈素,御封「玉真教主」。張太羽出家就是拜在他的門下。不過,林靈素失寵後被放逐,去年,張太羽聽到消息:林靈素病故,葬於永嘉。

教主又復活了?張太羽怔了半晌,才舉步也向城外走去,經過孫羊店的歡門時,心神恍惚,不小心撞到一個女子,險些撞落那女子懷裡的琵琶,張太羽忙連聲道歉,那女子卻看都不看他,急步走開了。

出了城門,街上無比紛亂,到處人們都在議論著什麼。張太羽不斷聽到「仙船」「神仙」「天書」……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不過也無心去理會。

這時太陽照得烘熱,到處喧鬧嘈亂,張太羽用袖子揩了揩額頭的汗,覺著這汴河就如蒸肉的大鍋,四下挨擠的人群,散出濃熱的汗味、肉味、油味。這熱湯一般的世界,恐怕只有活成一顆滑圓子,才能與世浮沉,如魚游水。

他上了虹橋,擠過橋上人群,快步下了橋,對岸人少很多,才覺得清爽了些。

沿著汴河北街,繞過河灣,走到頭,那七株大柳樹下,就是他家。沿街的店家他大都認識,原還怕見到熟人,得一一招呼,幸而這會兒街上人全都跑到岸邊去張望談論,整條街沒幾個人影,他低頭快步走了過去。

剛走到街口,就望見那幾棵初染新綠的老柳樹,樹下蒼黑的瓦檐,一股暖流忽地湧起,說不清是悲是欣。瓦檐下跑出一個孩童,接著一位老婦也顛顛跟出來,是他娘,藍氏。

遠望過去,他娘的身形似乎萎縮了一些,腰背也彎駝一些。才兩年多,娘竟已顯出老態。那麼,前面這個孩童是萬兒?一定是萬兒,再過兩個月就滿四歲。

張太羽腳下似乎被膠住,竟邁不出一步,連肚腸都隱隱抽動起來。

他正在心懷糾結,前面忽然「哞」的一聲牛叫,跟著幾個人同時驚叫:牛!

一頭牛從他家右邊屋後猝然衝出來,橫奔過街,後面有個人慌慌追趕,一隊轎馬又正好從東面過來,前面開道的僕夫忙去驅趕那牛。那牛受到驚嚇,扭身轉頭,向街這邊奔過來,而萬兒,就在牛前方十幾步遠,正往街心一蹦一跳玩耍。

一聲慘叫,是他娘那辣而厲的聲音……

眼睜睜看著那頭牛撞向萬兒,萬兒的小身軀凌空飛起幾尺高,隨即又重重摔到地上,張太羽也失聲叫起來。

他娘藍氏哭喊著撲向萬兒,他也忙加快腳步趕了過去。等他走近時,已有十幾個人圍住了他娘和萬兒,只聽得見娘的哭喊。他扒開前面的人,擠了進去,他娘跪在地上,萬兒仰躺著,雙眼緊閉,一動不動,腦後流出一溜血。娘伸開雙手,想抱住萬兒,卻又不敢碰,驚惶無措,雙手不住地抖,嘴裡不停地哭:「我的肉兒啊!親親,你醒醒……」

張太羽忙湊近蹲下,伸出手指去探萬兒的鼻息,雖然微弱,卻仍有一絲溫氣,他又抓住萬兒小手腕,有脈搏,忙抬頭喊道:「快找大夫,還活著!」

他娘一聽這話,喉嚨里先是發出一聲怪異的聲響,隨即扭頭望向張太羽,呆怔了片刻,才認出自己兒子。她怪叫一聲,猛地伸出雙手,朝張太羽一陣抓打,又哭又罵又怪叫,瘋了一般。

張太羽顧不得這些,見圍觀的人仍在呆看,又喊道:「哪位幫忙快去找位大夫來!」

人群外有個聲音道:「馬步,騎我的馬,快去找大夫!」

張太羽聽那聲音熟悉,但見娘在搖萬兒,忙制止道:「娘,千萬莫亂動他!」

他娘聽見忙止住手,聲音也立時放小,望著萬兒,一聲聲小聲泣喚。

張太羽看著娘和兒子,忽然間恍惚起來。娘很陌生,萬兒更陌生,連自己,也覺著陌生。但方才為何那樣憂急?自己何止沒能斬斷塵緣,血脈塵根竟一直藏埋心底,如此深固。一時間,他不知是悲是喜,怔在那裡。

「伯母……志歸?你回來了?」是剛才那聲音。

張太羽抬頭,是朱閣,當年縣學的同學好友。白臉,修眉,細長眼,衣著鮮明,比當初多了些華雅之氣。聽他叫自己俗家舊名,張太羽越發覺得陌生,茫然點了點頭。

朱閣擠進來,查看了下萬兒,安慰道:「是昏過去了,應該沒有大礙。」

「大夫來了!」有人叫道。

一陣馬蹄聲,停在人群外,人們趕緊讓開一條道,張太羽見一位老大夫慌手慌腳下了馬,踉蹌著趕了過來,是魚兒巷的葛大夫,在這一帶行醫已經幾十年。葛大夫看到張太羽,一愣,但隨即過去俯身在萬兒身邊,探鼻息,聽心跳、摸脈息,又伸手在萬兒手臂、身體上輕摸了一圈,才用那老啞嗓言道:「性命無礙,除了腦後,其他傷還看不出來,只能等醒轉來再看。先找塊板子來,把孩子搬到床上去。」

他娘聽了,又哭起來,掙起身要去找木板。

「我家有。」一個小夥子轉身跑進對麵食店的廚房,很快挾了一塊曬豆菜用的長方形竹匾來,「這個中用不?」

孩子小,足夠用,葛大夫點頭說:「小心輕挪。」

張太羽和那小夥子一起托住萬兒頭腳,諸人也來幫手,輕輕放到竹匾上,抬進屋裡,輕手搬到正房的大床上。

葛大夫又仔細查看了一番,從藥箱里取出紗帶和葯,先替萬兒包紮了腦後的傷口。其他人識趣,都悄悄離開。葛大夫又取出一個小瓷瓶,交給張太羽:「這葯安神舒血,隔兩個時辰喂一顆。我到晚間再來看看。若他醒轉過來,不管什麼時候,馬上去叫我。」

張太羽道過謝,接了葯,從行囊里取出僅有的兩陌銅錢,雙手遞給葛大夫:「不知道夠不夠?」

「都是老鄰居,又沒做什麼,何況萬兒就像我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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