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即通,通即無所不達。
——李清照
曹喜坐在自己房中,父親早已躲了出去,外面幾個娘為一隻碎碗鬧成一片,吼的、罵的、叫的、哭的、勸的……那不是五個婦人,而是五把鐵鏟,這家也不再是家,而是一口大鐵鍋,那些鐵鏟在鐵鍋里拚命亂敲,亂砸,亂擂,亂刮……
他實在受不住,狠狠撂下手裡的《金剛經》,鐵青著臉朝外走去。
「大郎,你來說句公道話!」二娘本來正在和三娘撕扯,看見他,披散著頭髮奔過來要拉他,曹喜忙躲閃開,加快腳步奔向門邊,身後幾個娘仍在叫喚嘲罵。
剛出了院門,一個瘦小廝快步走了過來:「公子可姓曹?」
「是,什麼事?」曹喜沒好氣道。
「有封急信給您!」小廝將一封信交給他,聽到院里爭吵,探頭望去。
曹喜怒道:「看什麼!」
小廝嚇得忙轉身跑了。
曹喜胡亂拆開信一看,只有短短一句話——
范樓案已有眉目,今日午時范樓期盼一聚,趙瓣兒敬候。
他被幾個娘鬧得心中灰冷,讀過這簡訊,並不以為然,但一想又沒有地方可去,時候還早,便沒有騎驢,信步朝城外走去。
出了城門,見前面一個綠衣女子背著一支琵琶,正快步而行,看背影是池了了。趙瓣兒應該也約了她。曹喜便跟在池了了後面,邊走邊盯著瞧。
這女子腳步爽利,直挺著腰身,透出一股倔硬氣。那回在范樓第一次見到池了了,曹喜就覺得她和一般唱曲的有些不一樣,走進門時,一絲懼意都沒有,也不像混慣了的濫賤,臉上雖然也笑著,但不是做出來討賞的笑,反倒留出幾分持重。
曹喜當時立即有些不屑,長這麼大,他並沒有見過幾個真正硬氣的人,所謂硬氣,大多不過是擺個姿勢,只要你出的價稍稍高過這些人心裡的要價,他們立即就會軟下來,何況只是個唱曲的。
後來再看到池了了的言談笑態,她始終做出那般姿勢,談起蘇東坡,竟也像是說家常一般,他不由得惱起來,以至於和董謙鬧翻。
第二次在范樓,池了了仍是那樣,和董謙有說有笑,全然忘了自己身份。看那神色,似乎對董謙生了情。她不是硬氣,而是不知高低。一個不通世故的傻愣女子。董謙死了,這個傻愣女子繼續傻愣著,居然執意要查明真相。
這又算什麼?曹喜不由得笑起來。
正笑著,走在前面的池了了似乎覺察到身後有人跟著,忽然回過頭,一眼看到曹喜,先是一驚,隨即眼裡就升起一股厭恨,並迅速扭過頭,加快了腳步。
曹喜被她這一瞅一瞪,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雖然他常被人厭,不被厭時,還有意去激起別人的厭,但池了了的這種厭似乎不一樣。不一樣在哪裡?也許是她這等低賤身份,竟敢公然去厭人?
不止——那厭里還有恨。
她為何這麼恨我?懷疑我殺了董謙,記恨於我?但似乎不止於此。
被人厭,他毫不介意,但被人恨,則讓他有些不舒服。
前面池了了行走的背影越發倔硬起來,曹喜看著,不由得又笑起來,我這是怎麼了?竟然跟她計較?
他低嘲了自己一聲,繼續慢悠悠跟著池了了,看她走得如此決斷,似乎沒有什麼能攔住她一般,心裡忽而有些羨慕,隨即又猝然生出些傷感——自己並非父母親生,卻一直寄附於那個家,原想著中了進士,一般會被放外任,就能遠離那個家,去異地他鄉獨自成家立業,誰知道朝廷人多闕少,眼看今年又一批進士要出來了,自己卻遲遲等不到職任。
他一向自視甚高,可眼下看來,還不如這個女子。
想到此,他頓時沮喪無比,想轉身回去,但回哪裡?那個家?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發覺,天地如此之大,竟沒有自己可駐足之處……
瓣兒趕到范樓時,遠遠見姚禾已經等在門前。
姚禾也一眼看到了她,臉上頓時露出笑,那種不多不少、剛剛好的笑意。瓣兒不由得也笑起來,不過發覺自己的笑里有了些羞意,等走近時,臉也微微有些泛紅。姚禾竟也一樣,望著她,想扶她下驢,卻又不敢,一雙手剛要伸出,又縮了回去,縮回去之後,又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瓣兒看著,忍不住笑出聲來,姚禾也跟著笑了,露出潔白牙齒。
「這案子我已經找到缺口了。」她跳下驢子,笑著道。
「哦?真是太好了!」
「等了了和曹喜來了,我再說。」
「好。」
兩人一對視,又一起笑起來,臉也同時又泛紅,慌忙一起躲開。
瓣兒沒話找話:「他們應該都是從那邊來吧。」
「嗯,應該是。」
之後便沒話了,一起站在街邊,都不敢看對方。
「來了,是了了!」
「曹公子在她後面。」
池了了也看到了他們,加快腳步走了過來:「瓣兒,你真的想出來了?兇手是不是曹喜?」
瓣兒忙道:「不是。」
「那是誰?」
「等一下,到酒間里再說。」
曹喜慢慢走了過來,神色似乎有些悵郁,瓣兒和姚禾一起問候,他也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看了一眼池了了,隨即轉開了目光。池了了回瞪了一眼,扭頭先進去了。
酒樓里人不多,大伯穆柱看到他們,臉色微變,但還是笑著迎了上來:「池姑娘,趙姑娘,曹公子,姚公子,你們今天是?」
瓣兒忙道:「還是那件案子,能否勞煩你再領我們去那房間里看看?」
穆柱稍一遲疑,勉強笑著道:「各位請——」
他引著四人上了樓,由右手邊繞過迴廊,來到朝陽那排酒間的第五間,伸手推開門,而後略躬下身,請瓣兒們進去。
瓣兒在門邊停住腳,盯著穆柱問道:「你確定是這間?」
穆柱微微一慌,馬上道:「是。」
其他三人都有些納悶,望著瓣兒。
瓣兒問池了了:「了了,你們那天是在這間?」
池了了怔了一下:「是啊。」
「曹公子?」
曹喜似乎有些不以為然,只點了點頭。只有姚禾雖然也一臉茫然,但似乎明白了什麼。
瓣兒不再多言,走進了那間酒間,姚禾等人也跟了進來。
瓣兒道:「曹公子,了了,請你們照原先的位置坐下來,再看一看,想一想,那天真的是在這間房裡?」
兩人仍舊納悶,但還是各自坐了下來。曹喜坐在右手位置,池了了則坐在下手座椅上。兩人左右環視,但迴避著彼此的目光。
池了了看了一會兒,抬頭問道:「瓣兒,你這是?」
瓣兒笑著答道:「我覺得你們那天並不是在這間房裡,而是在隔壁。穆柱大哥,是不是?」
穆柱目光一閃,像是被刺痛了一般,囁嚅著正要回答,池了了卻先道:「這應該不會弄錯吧?」
「是——」曹喜忽然低聲道,隨即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向對面,斷言道,「那天不是這間!」
瓣兒忙問:「哦?曹公子,你發現了什麼?」
「對面那婦人——」曹喜指著街對面,「那天我和董謙喝酒時,對面二樓有個婦人在晾衣服,晾衣竿正對著我這邊窗戶!」
瓣兒忙走到窗邊,見對街那座房子的二樓只有一扇窗戶外橫架著一根晾衣竿,正對著隔壁窗戶。從這裡看過去,則是斜對過。
找到證據了!
瓣兒心頭大亮,歡喜無比,忙回頭對穆柱道:「穆柱大哥,能否帶我們去隔壁那間看看?」
穆柱忙點點頭,不敢和瓣兒對視,低著頭出門向隔壁走去,瓣兒等人急步跟了出去。進到隔壁右數第六間,瓣兒忙推開右邊窗戶,果然正對著對街二樓窗外架著的晾衣竿!
池了了卻仍沒回過神:「房間怎麼會錯了呢?」
曹喜也有些驚詫,看看對面,又掃視房間內,而後望著瓣兒,並沒有說話,眼中卻充滿迷惑。只有姚禾,先也疑惑不解,隨即便連連咂舌,低聲道:「原來如此,竟會如此……」一邊嘆,一邊望著瓣兒,眼中滿是激賞。
瓣兒朝他笑了笑,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門邊的穆柱,穆柱目光急劇閃動,驚懼猶疑,交錯混雜,微張著嘴,似要說什麼,卻似又不敢說。
瓣兒笑著問道:「穆大哥,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但不敢說?」
穆柱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又慌忙搖搖頭:「我——我不知道。」
瓣兒忙安慰道:「穆大哥莫怕,一定是有人威脅過你吧。放心,這不是你說出來的,而是我推測出來的。和你沒有關係。」
穆柱忙又點點頭,低聲道:「請各位稍等——」說著轉身出去了。
范樓無頭屍案後,穆柱一直惴惴不安。
這不僅因為那天是他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