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篇 范樓案 第七章 古琴玉飾

春意看花難,西風留舊寒。

——李清照

曹喜忙站起身,隔著桌子,從董謙手中接過那塊玉飾。

那是一枚古玉,卻並非上好之玉,加之年月已久,玉色有些昏沉。不過它雕成一張古琴的模樣,雕工還算細緻,琴柱、琴弦都歷歷可辨。玲瓏之外,更透出些古雅。

這件玉飾曹喜自小就佩在腰間,父親說這是他的性命符,萬不可丟失,可是前一陣,曹喜卻不小心遺失了。

曹喜抬頭問:「你從哪裡撿到的?」

董謙望著他,目光有些古怪,似嘲似逗:「你自己丟的,自己都不知道?」

「春纖院?」幾天前他曾和一班學友去了春纖院,尋歌妓汪月月喝酒耍鬧,那晚喝得有些多,「但那晚你並沒有去呀。」

董謙卻笑而不答,笑容也有些古怪。

曹喜向來不喜歡被人逗耍,便將玉飾掛回腰間,拿過酒瓶,自己斟滿了一杯,仰脖喝下,並不去看董謙,扭頭望著窗外。

十二歲那年,知道真相後,他其實就想扔掉這玉飾。

那年夏天,有個上午,他母親無緣無故又發作起來,為一點小事和父親爭吵不休,父親不願和她糾纏,便躲出門去了。母親一邊掃地,一邊仍罵個不停,罵桌子,罵椅子,罵掃帚……碰到什麼就罵什麼。曹喜坐在門邊的小凳上,看著好笑,母親扭頭見他笑,頓時抓著掃帚指著他罵:「戲猢猻,張著你那鮮紅屁股笑什麼?」

他那時已不再怕母親,繼續笑著。母親越發惱怒,一掃帚向他打過來,邊打邊罵:「沒人要的戲猢猻,早知道你這遊街逛巷、逢人賣笑的賤皮子,老娘就不該收養了你,讓你餓死在臭溝里。」

曹喜被母親打慣了的,並不避讓,硬挨了一下,雖然有些痛,但沒什麼。母親的話卻讓他一愣,母親雖然一直都罵他「戲猢猻」,卻從來沒有罵出過「收養」之類的話。母親看到他發愣,乘勝追擊,繼續罵道:「十二年了,你爹不讓我說,我今天偏要說!告訴你,戲猢猻,你不是我養的,你是從街上撿來的,你腰間那塊破石頭是你那親爹留給你的!」

那一瞬間曹喜才恍然大悟,終於知道了父母究竟是哪裡不對勁:自己生得既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父親對他太好,好過了一般親生的父親。母親則因為自己不能生養,對他既愛又恨,不管愛恨,都不是親生母親之情……

當然,他沒有把玉飾的這段原委講給趙瓣兒和池了了聽。

他掛好玉飾後,不管董謙,自斟一杯,又一口喝了,繼續扭頭望窗外。對街樓上,一個婦人抓著件濕衣,從窗子里探出上身,要晾衣服,窗子有些高,而那婦人又有些矮胖,費力伸臂,顫顫抖抖的樣子,笨傻之極,曹喜不由得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董謙問。

「你又笑什麼?」曹喜反問。

董謙頓時收住笑,似乎有些不快,曹喜知道他愛較真,也最愛看他不快,笑著又自斟一杯,一口喝下。董謙坐在對面,也不說話,也在自斟自飲。

曹喜又喝了兩杯,覺得沒趣,想起身離開,但一想家中五個娘鬧個不停,其他朋友又都沒約,去哪兒呢?他扭頭望了一眼董謙,董謙冷冷回了一眼。他忽然有些傷感,這世上,人無數,但真正關心自己的,只有父親——那位並非自己親生父親的父親。除了父親,便只剩眼前的董謙和回去的侯倫,偶爾還能說兩句真話。但此刻看來,董謙也不過是個隔心人。

念及此,他又繼續喝起來,漸漸就醉了……

瓣兒聽曹喜講到這裡,問道:「曹公子那天最後的記憶是什麼?」

曹喜斜望著屋角,想了半晌,才道:「董謙最後看我那一眼。」

「他扶你下樓去後院,不記得了?」

「哦?他扶我下樓去過後院?誰說的?」

「酒樓的大伯穆柱。」

「我不記得了。」

「這麼說,在中途離開酒間之前,你已經大醉了?」

曹喜點了點頭。

瓣兒仔細留意他的目光神情,曹喜始終是一副懶厭模樣,辨不出真偽。

池了了卻在一旁惱怒道:「你說謊!」

曹喜並沒有理睬,只用鼻子冷笑了一聲:「好了,我該說的說完了,告辭。」

隨即他站起身走了出去,池了了瞪著他的背影,氣得直擰手帕。

瓣兒卻覺得此行還是有些收穫,便勸慰了兩句,而後兩人各自回家。

回到家中,嫂嫂溫悅正在杏樹下教琥兒認字。

「姑姑,我會認『琥』字了!」

「哦,哪個是琥字?」

「就是這個,左邊王,右邊虎,我是虎王!喔——」琥兒指著地上畫的一個『琥』字,做出老虎的樣子來。

「真了不起呢,琥兒都認得自己的名字了,姑姑獎你個好東西——」

瓣兒從袋中掏出一隻錦虎,她在路上見到貨郎的貨擔上掛著這隻錦虎,色彩斑斕,猛氣裡帶著憨態,想起琥兒,就買了回來。琥兒見到錦虎,高興得不得了,雙手抱過去,便在院里跑著玩起來。

「你把那套綉作賣掉了?」溫悅抬眼問道。

「嗯,沒想到賣了二十五兩銀子呢。」

「你要用錢,跟我說就是了。那可是半年多的心血呀,何況那綉藝、畫境,滿京城恐怕也難找到第二套,賣這點銀子做什麼呢……」溫悅大是惋惜。

「一副一萬兩千五百錢,已經很高了,文仝、米芾、李公麟這些名家,他們的畫有時也不過賣這個價。我自己留了五兩,這二十兩嫂嫂你收起來——」瓣兒取出裝銀子的漆盒。

「我不能收。就是收下,只要想起你那一針一線,還有那四位絕代佳人,還怎麼忍心用這銀子?」

「長這麼大,一直都是用哥哥嫂嫂的錢,這點銀子算什麼呢?這一陣哥哥查那梅船的案子,又沒有什麼進項,嫂嫂若不收下,從今天起我就不在家裡吃飯了,連墨兒也不許他吃。」

「唉……我先替你收著。我家這姑娘平常看著是個極柔美的佳人,倔起來怎麼跟頭小驢子似的?」溫悅笑嘆著,只得接過漆盒,「看來你是鐵了心要做個女訟師,連自己的綉作也狠心捨得了,你那案子查得如何了?」

瓣兒將自己所查所問講給了嫂嫂。

溫悅聽後,細想了一會兒才道:「這麼看來,曹喜,還有酒樓的大伯穆柱,可能都不是兇手。但那酒樓又是迴廊四合的構造,當天二樓對面又有客人,外人極難得手。曹喜雖然醉了,董謙卻沒有,外人只要推門進去,董謙就會察覺,就算他再文弱,也會喊叫兩聲。還有,兇手也未必知道曹喜醉到那個地步。對他而言,要對付的是兩個人……」

「穆柱進出最方便,曹喜本身就在房間里,兩人都有嫌疑。尤其是曹喜,他說後來的事全然不記得,但他若是裝醉,又和兇手是合謀呢?」

「若是合謀,曹喜何必留在那裡?豈不是自找麻煩?」

「這倒是……他就該像侯倫一樣,中途先走掉才更合情理。」

「侯倫你可問過了?」

「還沒有,不過池了了上個月就已經去查過,那天,侯倫的父親的確是犯了舊症,侯倫也真的是回去請大夫、抓藥、服侍他父親。」

「總共五人,侯倫中途走了,曹喜醉在現場,池了了在樓下廚房做魚,穆柱上下跑著端菜。就只剩一個可能——」

「董謙是自殺?不過自殺又不可能割下自己頭顱。」

「嗯。這樁案子的確離奇,你哥哥也不曾遇到過這種謎題。」

「所以我一定要查出來!」

「這案子若能查出來,你就是京城『女訟絕』了。」

瓣兒聽了笑起來,但隨即又想到一事:「董謙遺物中有一束頭髮,又曾在范樓牆壁上題了首詞,看那詞文,相思誓盟,恐怕與某個女子有了情愫。明天我就去拜訪一下他的父親董修章,看看能不能找出些線頭?」

吳泗見董修章仍呆坐在那裡,飯桌上那碗米飯一口都未動,不覺有些動氣。

他比董修章小五歲,已經六十五,這把年紀,還要伺候人,本已命苦。現在董修章又變得瘋瘋癲癲、獃獃痴痴,比個嬰兒更難照管。

他嘆了口氣,走上前,端起那碗飯,舀了幾勺肉湯在飯里,拌了拌,遞給董修章,勸道:「老相公,還是吃幾口吧。」

董修章卻木然搖搖頭,吳泗用湯匙舀了一勺飯,伸到董修章嘴邊,忍著氣勸道:「來,張開嘴——」

「我不吃!」董修章一揮手,打落了湯匙,湯匙跌碎,米粒灑了一地。

吳泗心頭一陣火起,卻只能強忍著,放下碗,拿來掃帚將地上收拾乾淨,嘴裡低聲念叨著:「餓死也好,省得受這些熬煎……」

董修章一生艱辛,苦苦考到五十歲,先後六次參加省試,都仍未考中。幸而朝廷為憐惜年老考生,有特奏名的例外恩賞,年五十以上、六次省試者,可賜第三等上州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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