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篇 范樓案 第六章 厭

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

——李清照

姚禾和瓣兒、池了了離了范樓,在附近找了家茶坊。

他們坐到最角落一張桌上,瓣兒和姚禾面對面,池了了坐在側手。

「先說好,茶錢我來付。」瓣兒說。

姚禾聽了,想爭,但看瓣兒說得認真,知道爭也白爭,反倒會拂了她的好意,便只笑了笑,心想就先讓她一次,後面再爭不遲。

池了了卻說道:「這事是我請你來幫忙,怎麼能讓你破費?」

瓣兒笑著道:「既然我接了這件案子,它就是我的事了。你賺錢本來就不容易,為這事又要耽擱不少。你我姐妹之間,不必爭這點小事。古人肥馬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何況這點小錢?你若連這個都要和我計較,那咱們就各走各的,也不必再查這個案子了。」

池了了忙道:「你和我不一樣,哪裡來的錢呢?」

「我雖在家裡,可也沒閑著,平日又沒什麼花銷。你放心吧,我都已安排好了——」瓣兒說著將手邊一直提著的小包袱放到桌上,打開包布,裡面一個紅梅紋樣的漆木盒,她揭開盒蓋,從裡面取出一個錦袋,沉甸甸的,她又解開袋口,露出四錠銀子,「今早,我剛賣了四幅綉作,得的這些銀子,專用來查這個案子,應該足夠了。咱們三個在這裡說好了,以後再不許為錢爭執,齊心協力找出真兇,才是正事。」

池了了笑了笑,卻說不出話,眼中有些暖濕。姚禾心想,她奔走風塵,恐怕很少遇到像瓣兒這般熱誠相待的人。再看瓣兒,她重新包好銀子,而後握住池了了的手,暖暖笑著。這樣一副小小嬌軀內,竟藏著俠士襟懷,姚禾心中大為讚歎激賞。

他自幼看父親擺弄屍體、研視傷口、勘查凶狀,習以為常;稍年長一些後,父親出去驗屍,都要帶著他;過了幾年,他已輕車熟路,自然而然繼承父業,做了仵作。

原本他和其他孩童一樣,也愛跑跳,坐不住,但因時常研習那些常人懼怕之物,同齡之人都有些避他,漸漸地,連朋友都沒了。長到現在,也早已慣於獨處,除了應差驗屍,回到家中,也經常找些貓狗鼠兔屍體,在家裡觀察記錄。此外,除了讀讀書,再無他好。人們笑他是一堆死屍中的一具活屍。他聽了,只是笑一笑,並不以為意。

那天,聽到敲門聲,他放下手中的一具兔子屍體,出去開門,見到了瓣兒。

當時天近黃昏,瓣兒一身潔白淺綠,笑吟吟的,如同一朵鮮茉莉,讓他眼前一新,心裡一動。

等攀談過後,他更是心儀無比,這樣一個女孩家,竟要自己去查兇案,而且話語如鈴,心思如杼,他想,世上恐怕再沒有比這更賞心悅目的女子了。

他生來就註定是仵作,就像自己的名字,是父母所給,從來沒覺得好或不好。但那天茶坊別後,他生平第一次對自己這身份有了自卑之心。他只是一個仵作,而瓣兒則是堂堂皇室宗族貴胄,雖然瓣兒言談中毫無自高之意,但門第就是門第。

不過,他隨即便笑著搖搖頭,瓣兒姑娘只是找你幫忙查案子而已,她或許只是一時興起,興頭過去,便再無相見之理。就算她是真心要查,這案子也遲早會查完。完後,她自她,你自你,你又何必生出非分之想,徒增煩惱?

想明白後,他也就釋然了。能和瓣兒多見兩次,已是意外福分,那就好好惜這福,珍這時吧。

店家沖點好三盞茶,轉身才走,瓣兒就說:「咱們來說正事,我以為,穆柱可能是兇手。」

「穆柱?」姚禾正偷偷瞧著瓣兒小巧的鼻翼,心裡正在遐想,她的俏皮天真全在這小鼻頭上。聽到瓣兒說話,才忙回過神,「哦?說來聽聽?」

瓣兒望著他們兩個,臉上不再玩笑:「這兇案有三處不怕,其一,選在酒樓行兇,卻不怕那裡人多眼雜;其二,進出那個房間,不怕人起疑;其三,進去行兇,不怕人突然進來。能同時有這三不怕的,只有酒樓端菜的大伯。他們常日都在那酒樓里,熟知形勢,而且近便,自然不怕;大伯進出房間,沒有人會在意;每個房間的客人他們最知情,若客人全都在房間內,自然知道除了自己,一般不會再有他人來打擾。而那天招待董謙和曹喜的,只有穆柱。」

姚禾聽了,不由得贊道:「你這三不怕,很有見地!穆柱做這事也的確最方便。」

池了了卻問道:「穆柱為什麼要殺董謙?我認識他一年多了,他是個極和善老實的人,從來沒有過壞心,沒道理這麼做。」

瓣兒沉吟道:「至於為什麼,的確是首要疑點,人心難測,我只是依理推斷,並沒有定論,有不妥的地方,你們儘管再說。」

姚禾本來不忍拂了瓣兒的興頭,聽她這樣講,才小心說道:「若兇手是穆柱,這裡面有個疑點似乎不好解釋……」

「什麼?」

「他行兇倒有可能,但為何要割下董謙的頭顱,而且還要帶出去?另外,他們端菜,手中只有托盤,血淋淋頭顱怎麼帶出去?」

「這倒是……」瓣兒握著茶盞,低頭沉思起來,「其實還有一點,和曹喜一樣,他若是兇手,手上、衣服難免都會沾到血跡,但當天兩人身上半點血跡都沒有,雖說他的住房就在後院,不過跑去換衣服的途中還是很難不被發覺。另外,照他自己所言,那天臨街這面的十間房都客滿,是由他一個人照管,必定相當忙碌,並沒有多少空閑工夫,若是一刀刺死還好說,再去割下頭顱,恐怕耗時太久,難保不令人起疑。最重要的,今天他的神色雖然有些膽怯猶疑,但說起董謙,他似乎並不心虛,更不厭懼,相反,他倒是很敬重董謙,眼裡有惋惜之情。這麼一看,他應該不是兇手。」

姚禾見瓣兒毫不固執己見,真是難得。又見她如此執著,心想,一定得儘力幫她解開這個謎案。於是他幫著梳理道:「那天進出過那個房間的,所知者,一共有五人,董謙、曹喜、池姑娘、穆柱,還有一位是當天的東道主侯倫。他中途走了,會不會又偷偷潛回?」

「是,目前還不能確定真兇,因此,每個在場者都有嫌疑。也包括了了。」瓣兒向池了了笑著吐了吐小舌頭,立即解釋道,「我說的嫌疑,不是說兇犯,而是說關聯。我聽我哥哥說過,這世上沒有孤立之事,每件事都由眾多小事因果關聯而成,所以,這整件事得通體來看,有些疑點和證據說不準就藏在你身上,只是目前我們還未留意和察覺。」

池了了澀然笑了笑:「的確,那天之前,我就已經牽連進去了,而且若不是我多嘴說要去做魚,董公子恐怕就不會死了。」

「了了,你千萬不要自責。目前整件事看來,其實與你無關,若真要說有關,也是兇手利用了你。」

姚禾忙也幫著瓣兒解釋道:「我之所以懷疑侯倫,正是為此。那天是侯倫做東道,替董謙、曹喜二人說和,才請了池姑娘你。他真的只是為了勸和才邀請你們三位的?」

池了了道:「開始我也懷疑過侯倫,不過,侯倫應該不是兇手。那件事發生了幾天後,我偷偷去打問過他的鄰居,那天他中途離開,的確是因為他父親舊病複發,他鄰居看到他跑著進了門,又跑出來找了大夫,而後又去抓藥,不久就提著藥包回家了,再沒出來過。他鄰居還去探訪過他父親,說侯倫一直守在父親病床前服侍。」

瓣兒道:「這麼說,侯倫沒有太多嫌疑。就算他能借著抓藥偷偷溜回范樓,酒樓人不少,大伯們又忙上忙下,難保不被人看到。這件事看來是經過縝密謀劃的,他若是兇手,一定不會冒這個風險。」

姚禾道:「看來兇手只能是曹喜。」

池了了也附和道:「對。只有他。」

瓣兒卻輕輕搖了搖頭:「我始終覺得不是他。」

池了了立即問:「為什麼?」

「至少有兩點,一、他身上沒有半點血跡;二、他沒地方藏頭顱。不過,眼下不能匆忙下任何結論,我還並未親眼見過這個人,更不能輕易斷定。目前所知還太少,我得去見一見這個人。另外,我還得去拜望一下董謙的父親,侯倫那裡也得去問一問……」

姚禾望著瓣兒,心裡偷偷想:真是個執著的女孩兒,她若是中意了什麼人,恐怕更是一心到底、百折不回。

池了了執意要陪瓣兒一起去見曹喜。

不管別人怎麼說,她始終堅信,曹喜才是真兇。

雖然她和曹喜只見過兩面,但只要一想到這個人,她心裡不由自主就會騰起一股火。與董謙的敦厚溫善正相反,曹喜是她最厭的一類人:傲慢、偏激、冷漠。見到這樣的人,最好的辦法是——脫下鞋子,狠狠抽他一頓。

因此,她要再當面去看看曹喜,看他如何強作鎮定,冷著臉說謊。

兩人打問到,曹喜家在南薰門內,離國子監不遠,一座中等宅子。

大門開著,池了了和瓣兒走了過去,正好一個年輕婦人出門。

「這位嫂嫂,請問曹公子在家嗎?」瓣兒笑著問。

「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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