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篇 范樓案 第三章 獨笑書生爭底事?

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

——李清照

池了了啜了一口茶,釀了釀勇氣,才慢慢講起上個月范樓那樁慘事——

「說起來,要怨我。之前,我若是稍稍忍一忍,董謙和曹喜就不會結怨,也就不會有范樓那場聚會……」

范樓兇案那天,其實是池了了和董謙、曹喜第二次見面。

第一次要早幾天,剛好是春分那天,仍是在范樓。

池了了一向喜歡去太學附近趕趁酒會,一來太學生有學問,顧身份,待人文雅,一般不會亂來;二來,池了了對自己琴技歌藝還是有些自負和自惜,太學生就算不懂音律,見識也高於一般俗人,能聽得出歌藝高低;最重要的是,太學生雖然大都沒多少錢,但出手慷慨,給錢利落,很少耍橫使刁。

范樓近鄰太學辟雍東門,太學生常在那裡聚會,池了了和范樓的人也混得熟絡。那天她背著琵琶,鼓兒封拎著鼓,兩人一起去范樓尋生意。京城把大酒樓的夥計們都稱作大伯,池了了在一樓跟兩個大伯說笑了兩句後,上了二樓。二樓的一個大伯叫穆柱,一見到池了了,立刻笑著道:「巧呀,有幾位客人要聽東坡詞,我正想找你。」

當時歌妓唱的絕大多數都是柔詞艷曲,池了了卻獨愛蘇東坡,喜歡他的豪放灑落。女子一般很難唱出蘇詞中的豪氣,池了了嗓音不夠甜潤,略有些沙,唱蘇詞卻格外相襯。鼓兒封也最中意蘇詞,他的鼓配上蘇詞也最提興。

蘇東坡因捲入黨爭,名字又被刻上奸黨碑,雖已經過世二十年,詩文卻至今被禁,不許刻印售賣。池了了卻不管這些,官府也難得管到她,若遇見識貨的客人,便會唱幾首蘇詞。只是,很多人畏禍,很少有人主動點蘇詞,更難得有人專要聽蘇詞。

她和鼓兒封隨著穆柱進了最左邊客間,裡面坐著三人,都是襆頭襕衫,太學生衣著。

穆柱賠著笑引薦道:「三位客官,她叫池了了,整個汴梁城,論起唱蘇詞,她恐怕是女魁首。」

「哦?」坐在左邊座上的那個書生望向池了了,方臉濃眉,皮膚微黑,目光端厚溫和,他笑著問,「熟的就不聽了,《滿江紅·江漢西來》會唱嗎?」

池了了笑著反問:「獨笑書生爭底事?」

那書生笑了起來:「看來是個行家。」

池了了後來才知道,這書生叫董謙。主座上清俊白皙的是曹喜,右邊瘦弱微黑的是侯倫。三人其實也並非太學生,而是上屆的進士,因為積壓進士太多,官缺不足,三人都在候補待缺。

曹喜看到他們,卻似乎不喜歡,皺著眉頭說:「街邊唱野曲的,懂什麼蘇詞?」

董謙忙道:「好不好,聽一聽再說。這唱曲的錢,我來出。」

曹喜越發不快:「東坡詞前談小錢,你這算什麼?」

池了了隱隱有些不樂,但還是笑著道:「三位公子,不必為這計較,我若唱得還算入耳,就打兩個賞;若唱不好,我也不敢收公子們的錢。」

董謙笑著對她說:「好,你唱,別理他。」

侯倫在一旁第一次開口:「不值什麼,先聽聽再說。」

曹喜沉著臉,不再說什麼,頭側向一邊,也不看池了了和鼓兒封。

穆柱忙搬過兩把椅子,放到門邊,讓池了了和鼓兒封坐下,賠著笑圓場道:「太學博士聽了她唱,都贊說唱得好。」

池了了見鼓兒封臉色不好,想是在惱曹喜。客人面前又不好勸,便笑著道:「封伯,鼓子敲起來!」

鼓兒封將鼓放在膝蓋上。他的雙手食指各缺了一截,只能用其他八根手指和手掌來擊鼓。但他精通音律,又多年苦練,小小一面鼓,能敲得人熱血激蕩,驚魂動魄。

不過那天,鼓兒封低著頭,沉著臉,起手就有些亂,鼓點渙散無力,全無平日神采。池了了忙抱好琵琶,不等他前奏結束,就重重撥響琴弦,掩住鼓聲,鼓兒封見機,隨即停手。池了了心裡也不服氣,勾挑捻抹,盡興施展,發力彈奏了一段曲引,提起豪健之興,隨即開口唱道:

江漢西來,高樓下、蒲萄深碧。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願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

一曲唱完,她特意將「獨笑書生爭底事」一句反覆了兩遍,才歇聲停手。雖然少了鼓兒封的激越鼓聲,但她自信這曲仍然彈唱得豪情深長,無愧東坡。果然,唱完後,席間三人先低眼靜默了片刻,隨即,董謙高聲贊道:「好!」

池了了淺淺一笑,心裡這才舒暢,扭頭看鼓兒封,仍舊沉著臉,不時望向曹喜。而曹喜也同樣沉著臉,並不看他們。

董謙問他:「如何?」

曹喜卻不理他,瞪著池了了冷聲問道:「你最後反覆唱那句,是在譏笑我們?」

池了了一驚,她當時確有這個意思,但立即笑著答道:「小女子哪裡敢,只是覺著這首詞的意思全在那一句,所以才重複了兩遍。」

曹喜猛地笑起來,笑聲冷怪:「你算哪路才女?居然敢在我面前評點蘇詞?」

池了了頓時紅了臉,沒有細想就回口道:「就算蘇東坡本人,也給我們歌妓填過詞——」

話音未落,曹喜忽然抓起手邊的一副筷子,一把朝她擲了過來,池了了忙側身躲開了一根,另一根卻砸到鼓兒封臉上。池了了騰地站起身,大聲質問:「公子這算什麼呢!喜歡,就聽一聽,不喜歡,說一聲,我們趕緊走人。我們雖下賤,卻也是靠自家本事吃飯,並沒有討口要飯。公子的錢比銅鑼還大,就算賞我們,我們也扛不動。」

曹喜嘴唇氣得發抖:「跟你多話,辱了我體面,滾!」

池了了還要爭辯,鼓兒封卻伸手抓住她,低聲道:「走吧。」

「曹喜!你做什麼?」董謙怒聲喝問。

「怎麼?又要做惜花郎君?正經花朵,惜一惜,也就罷了,這等爛菜葉子,也值得你動火?」曹喜又發出那種冷怪笑聲。

「你——」董謙臉漲得通紅,說不出話,起身一拳擊向曹喜,砸中曹喜肩頭,衣袖帶翻了桌邊的碟子,跌碎在地上。

「好啊,菜葉子郎君又要扮潑皮情種了——」曹喜說著站起身,也揮拳向董謙打去。

兩人動了真怒,扭打起來,這讓池了了大大意外,一時間愣在那裡。不過兩人都是文弱書生,看來都沒有打過架,廝纏在一處,你抓我的衣領,我扯你的袖子,帽兒被抓歪,衣服被拽亂,卻沒有幾拳能實在打到對方,桌上碗盞倒是被撞落了幾個。因此也分不出誰佔上風、誰落敗。若換成池了了,幾招就能制勝。

旁邊的侯倫見打起來,忙站起身去勸,但也是個沒勸過架的人,拽拽這個,扯扯那個,最後變成了三人互扯衣服。幸而穆柱聽到響動,趕了進來,連求帶哄,才將三人各自分開。

又低聲勸著,讓池了了和鼓兒封趕緊離了客間,悄悄走了。

從范樓出來後,池了了隨即也就把這事兒忘了。

從十三歲出來唱曲,這樣的事經得多了,算不得什麼,心上裹的那層繭,比她指尖的弦繭還厚。只是偶爾會想起董謙,到京城後,她見得最多的是文士,大多也都本分守禮,但很少有誰能這樣熱誠待她,不但真心讚賞她的歌藝,更為護她不惜和好友動手。

不過,她也只是心中感念,並沒有其他非分之想,連去打聽董謙姓名的念頭都沒有。誰知道,後來竟會再次見到董謙,並成死別……

過了幾天,有天早上,她梳洗打扮後,正準備出門,卻聽見敲門聲,開門一看,是個書生,身材瘦弱,麵皮微黑,神情有些拘謹,似乎在哪裡見過。

「池姑娘,在下姓侯。」

「哦?侯公子有什麼事嗎?」

「池姑娘不認得在下了?那天在范樓——」

「哦?侯公子怎麼找到這裡的?快請進!」池了了這才想起來他是那天和董謙、曹喜一起喝酒聽曲,不愛說話的那位。

「我是從范樓的大伯那裡打問到池姑娘住址的,今天特意來請池姑娘去助興。」

「怎麼敢勞動公子大駕?隨便找個人捎個口信就是了。去哪裡呢?什麼時候?」池了了心裡一動,又想起了董謙的樣子。

「還是范樓吧,就今天中午。」

「好,我一定去。」

「另外——」侯倫猶豫了一下。

「什麼?」

「那天在范樓,他們兩個結了氣,至今互不說話,我們三個是多年好友,往日從沒這樣過。我是想替他們說和,事情因池姑娘而起,所以才來請池姑娘,望池姑娘……」

「那天怨我張狂了,耍性子,沒顧忌,惹得那位公子生氣,正想著找個時機好好道歉賠罪呢。這樣正好,侯公子放心,今天我一定多賠幾杯酒,酒錢也算我的。」

「你能去,就已經很好,酒錢怎麼能讓你出。」

池了了早早就去了范樓,和店裡大伯穆柱閑聊,才知道護著自己的叫董謙,討人嫌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