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於人無不正,系其順與不順而已,行險以僥倖,不順命者也。
——張載
彭嘴兒只有一個念頭:殺了康游。
若不殺了康游,他這一世便再沒有任何可求可盼之機了。
他的父親是登州坊巷裡的教書先生,一生只進過縣學,考了許多年都沒能考入州學,又不會別的營生,便在家裡招了附近的學童來教。
他父親一生都盼著他們三兄弟能考個功名,替他出一口怨氣。可是他們三兄弟承繼了父親的稟賦,於讀書一途絲毫沒有天分,嘴上倒是都能說,但只要抓起筆,便頓時沒了主張。寫不出來,怎麼去考?
他們的父親先還儘力鼓舞,後來變成打罵,再後來,就只剩瞪眼空嘆。最後大叫著:「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咯血而亡。
好在他們還從父親那裡聽來不少歷史典故,大哥跟著一位影戲匠學藝,那師傅口技一絕,但肚裡沒有多少好故事,他大哥彭影兒學了口技之後,又加上父傳的古史逸事,說做俱佳,一手影戲全然超過師傅,得了「彭影兒」的名號。
彭嘴兒原也想跟著大哥學,但他只會說,始終學不來口技,手腳又有些笨,所以只能做個說書人,又不想下死功,因此只學了三分藝,哄些過路客的錢。
他家那條街的街口有個竺家餅店,那餅做得不算多好,但店主有個女兒叫春惜,生得像碧桃花一樣。
那時彭嘴兒才二十齣頭,春火正旺的年紀。有次他偶然去買餅,竺家只是個小商戶,雇不起傭人,妻子、女兒全都上陣。那回正巧是春惜獨自守店,她穿著件翠衫,笑吟吟站在那裡,比碧桃花還明眼。
彭嘴兒常日雖然最慣說油話,那天舌頭卻忽然腫了一樣,本想說「一個甜餅,一個咸餅」,張嘴卻說成了「一個甜餅,一個甜餅」。
春惜聽了,頓時笑起來,笑聲又甜又亮,那鮮媚的樣兒,讓他恨不得咬一口。
春惜說:「聽到啦,一個甜餅,何必說兩遍?」
他頓時紅了臉,卻不肯服輸,忙道:「我還沒說完,我說的是買一個甜餅,再買一個甜餅,再買一個甜餅,還買一個甜餅……」
春惜笑得更加厲害:「你到底是要幾個?」
「你家有多少?我全要!」
「五、十、十五……總共三十七個,你真的全要?」
「等等——我數數錢——糟——只夠買十二個的錢。」
「那就買十二個吧,剛好,六六成雙。我給你包起來?」
自此以後,每天他只吃餅,而且只吃竺家餅。
吃到後來,一見到餅,腸肚就抽筋。但這算得了什麼,春惜一笑,抵得上千萬個甜餅。
不過,那時他才開始跟人學說書,一個月只賺得到兩三貫錢,春惜的爹娘又常在店裡,他們兩個莫說閑聊兩句,就是笑,也只敢偷偷笑一下。
他好不容易攢了三貫錢,買了些酒禮,請了個媒人去竺家說親,卻被春惜的爹娘笑話了一場,把禮退了回來。
這樣一來,他連餅都不敢去買了,經過餅店時,只要春惜爹娘在,他連望都不敢望一眼。偶爾瞅見只有春惜一人在店裡時,才敢走進去,兩人眼對眼,都難過得說不出話。半天,他才狠下心,說了句:「你等著,我賺了錢一定回來娶你。」春惜含著淚點了點頭,但那神情其實不太信他說的話。
他開始發狠學說書,要是學到登州第一說書人的地步,每個月至少能賺十貫錢,那就能娶春惜了。
可是,才狠了十來天,他又去看春惜時,餅店的門關著,旗幌子也不在了。他忙向鄰居打問,春惜一家竟遷往了京城,投靠親戚去了。
一瞬間,他的心空得像荒地一樣。
他再也沒了氣力認真學說書,每天只是胡亂說兩場混混肚子,有酒就喝兩盅,沒酒就蒙頭睡覺。父母都已亡故,哥哥和弟弟各自忙自己的,也沒人管他。
弟弟彭針兒跟著一位京城來的老太丞學了幾年醫,京城依照三舍法開設了御醫學,那老太丞寫了封薦書,讓彭針兒去京城考太醫生。彭影兒知道後,說也想去京城,那裡場面大,掙的錢比登州多十倍不止。彭嘴兒見兄弟都要去汴梁,也動了心。
於是三兄弟一起去了京城。
彭嘴兒原以為到了京城就能找見春惜。可真到了那裡,十萬百萬的人湧來涌去,哪裡去找?
他哥哥彭影兒功夫紮實,很快便在京城穩穩立住了腳。弟弟彭針兒進了醫學院,看著也前程大好。只有他,那點說書技藝,在登州還能進勾欄瓦舍混幾場,到了京城,連最破落的瓦舍都看不上他。他只有在街頭茶坊里交點租錢,借張桌凳,哄哄路人。每天除了租錢,只能掙個百十文,甚至連在登州都不如。
京城什麼都貴,他們三兄弟合起來賃了屋子,不敢分開住。三弟彭針兒進了太醫學外舍後,搬到學齋去住。唯有他,只能勉強混飽肚子,獨自出去,只能睡街邊。
不過,三弟彭針兒和他一樣,做事懶得用心用力,學了幾年,仍滯留在外舍。去年蔡京致仕,太醫學隨著三舍法一起罷了,彭針兒也就失了學。他原就沒有學到多少真實醫技,又沒本錢開藥店醫鋪,只能挑根杆子,掛幅醫招,背個藥箱,滿街走賣。
起初,彭影兒還能容讓兩個弟弟,後來他掙的錢比兩個弟弟多出幾倍,臉色便漸漸難看起來。之後又娶了親,嫂嫂曹氏性子冷吝,若不是看在房屋租錢和飯食錢三兄弟均攤,早就攆走了他們。即便這樣,她每天也橫眉冷眼,罵三喝四。
他們兩兄弟只能忍著。忍來忍去,也就慣了,不覺得如何了。
這個處境,就算能找到春惜,仍是舊樣,還是娶不到。因此,他也就漸漸死了心,忘了那事。每天說些錢回來,比什麼都要緊。
兩三年後,他漸漸摸熟了京城,發覺凡事只要做到兩個字,到哪裡都不怕:一是笑,二是賴。
有手不打笑臉漢,無論什麼人、什麼態度,你只要一直笑,就能軟和掉六分阻難;剩下三分,那就得賴,耐心磨纏,就是鐵也能磨掉幾寸;至於最後一分,那就看命了,得了是福,不得也不算失。
於是,他慢慢變成個樂呵呵的人,就是見條狗,也以樂相待,惡狗見了他都難得咬。
這麼樂呵呵過了幾年,直到去年春天,他去城東的觀音院閑逛,無意中撞見了一個人:春惜。
春惜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已是一個少婦,手裡牽著個孩童,身邊還跟著個中年男子。不過他仍舊一眼認出了春惜,臉還是那麼中看,仍是一朵碧桃花,且多了些風韻。春惜並沒有看到他,他躲在人背後,如饑似渴地望著,怎麼看也看不夠。
春惜燒完香後,牽著那孩子,跟著那個男子離開了觀音院,他便悄悄跟在後面,一直跟到小橫橋,看見春惜進了那家古董店。
之後他便不停往那裡閑逛,偶爾看到春惜一眼,便會醉半天。沒幾天,他在那附近的茶坊里歇腳吃飯,聽到兩個人閑談,其中一個說自己古董店隔壁那院宅子準備另找人賃出去。他一問,租價比自己三兄弟現住的每月要貴五百文,不過房間也要寬展一些。他立即回去說服兄嫂搬到小橫橋,多出的五百文他出三百,彭影兒和彭針兒各出一百。兄嫂被他賴纏不過,就過來看了房,都還中意,就賃了下來。
彭影兒和彭針兒當年雖然也見過春惜,卻早已記不清,認不出,都不知道彭嘴兒搬到這裡是為了春惜。
搬來之後,他發覺春惜像變了個人,冷冷淡淡的,只有跟自己兒子才會笑一笑,見到外面男子,立即會低下頭躲開,因此她也一直沒有發覺彭嘴兒。
彭嘴兒留意了兩個月,才找到了時機——只有在井邊打水時,兩人才有可能單獨說話。他便趕在春惜打水之前,先躲在井口附近,等春惜剛投下井桶,才走了過去,低聲道:「一個甜餅,一個甜餅。」
春惜先驚了一跳,但隨即認出了他,臉頓時羞得通紅,卻沒有躲開,直直盯著他。他忙笑了笑,雖然這幾年他一直樂呵呵的,其實很少真的笑過。這一笑,才是真的笑,但又最不像笑,心底忽然湧起一陣酸楚,幾乎湧出淚來。
春惜也潮紅了眼,輕輕嘆了口氣,彎腰慢慢提起井裡的水桶,轉身要走時,才輕輕嘆了句:「你這又是何苦?」
自那以後,他們兩個便時常在井邊相會,到處都是眼睛,並不敢說話,連笑也極少,最多只是點點頭。但這一瞬,珍貴如當年的甜餅。不同者,甜餅能填飽肚子,這一瞬,卻讓他越來越餓。
直到今年寒食前兩天,他又到井邊打水,春惜剛將水桶提起,見到他,眼望著別的地方,低聲說:「我丈夫要賣我們母子,隔壁武家二嫂明天要幫我們躲走。」
他忙問:「躲到哪裡?」
春惜卻沒有回答,提著水桶走了。
他頓時慌亂起來,他丟過春惜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不能再丟第二次。
那天他仍得去說書掙飯錢房錢,但坐到香染街口的查老兒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