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篇 香袋案 第四章 情事

道義者,身有之,則貴且尊。

——周敦頤

梁家鞍馬店外,墨兒見餑哥在痴望著那個小韭姑娘。

餑哥自從父親死後,就變了一個人一般,獨來獨往,悶悶少言,後來沿街賣餅,言語神情也直來直去,始終沒學會說甜話油話來巴結買主,遇見墨兒也始終避著。但此刻,他眼中閃著歡悅,如同常年陰沉的天忽然透出一縷霞光。

墨兒知道餑哥是對那小韭姑娘動了情,不敢打擾,正想避開,但還沒轉身,就已被餑哥瞧見,只有笑著走過去。

餑哥臉漲得通紅,慌忙彎腰去搬餅籠。墨兒雖還未經歷過這等情事,卻也知道自己無意中撞破了餑哥隱秘心事,得小心說話。不過,一旦存了小心,便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倒是餑哥很快恢複平靜,沒事一般問道:「你去見過那個姓康的了?」

墨兒點點頭。

「他怎麼說?」

「香袋交給你的時候,裡面東西都在。」

「他也懷疑我換了?」

墨兒頓時語塞,良久才小心道:「這也難怪他。你是經手人,人們通常會這麼想。」

「你呢?也懷疑我?」

「我……我暫時得不出結論。」

兩人都沉默起來。

半晌,墨兒才小心開口:「有件事得問你,不過你聽了不要生氣。我得先把事情弄清楚,才能找回香袋裡的東西。」

「你問吧。」

「取了香袋之後,回來路上,你是不是在這裡停過?」

「誰告訴你的?」餑哥眼裡一驚。

「這個……暫時不便說。」

「我是在這裡停過,但和那個香袋無關,我只是買了包榛子,送給了一個人。」

「是不是對面那個小姑娘?」

餑哥又一慌,盯了墨兒片刻,又不由自主望向對面。這時,鞍馬店門口那客人已騎著驢走了,小韭站在店門口望著這邊。餑哥似乎怕她知道,忙轉過頭,略想了想,才點了點頭。

「那姑娘……很好。」墨兒想了一會兒,才憋出這句。

餑哥眼中又露出方才的愛悅,但一閃而過,隨即又沉下臉:「我只買了榛子送給她,並沒有碰過那個香袋。」

墨兒看他眼神鎮定,甚至有一些怒意,知道至少在這件事上,他沒有說謊,那怒意除因自己清白外,更有惜護那姑娘,不願她也牽連進來的情意。

於是墨兒點了點頭:「我信你。」

餑哥忽然鄭重道:「求你一件事。」

「你說。」

「不要把這事告訴我娘。」

「好。放心,我不會說——對了,還有件事要問你。」

「什麼事?」

「那包榛子是從哪裡買的?」

「賣乾果的劉小肘。我走過來剛好碰到他。買榛子的錢也是我自己攢的,有時候碰到有錢的主顧,每個餅我會多賣一兩文,慢慢攢起來的。」

墨兒聽著,心裡很不是滋味。相比而言,餑哥出生時家境原本很好,理當一生快活自在。而自己,才出生,父親便因袒護過蘇軾,名字被刻上「奸黨碑」,貶到了嶺南,母親隨行,雙親相繼受瘴厲病亡。自己和瓣兒幸好被義父偷偷收養在京,才免於夭折。然而現在,自己跟著義兄趙不尤,親勝手足,衣食無憂,餑哥卻為了點滴小錢,整天東奔西走,好不容易私攢些錢,自己卻捨不得用,又花給心儀的姑娘……

他不知道該怎麼對答,一時間沉默不語。半晌,想起正事,才又問道:「今天你見到你弟弟孫圓沒有?」

「沒有。」

「他一般會去哪裡?」

「這一向都跟著一個姓仇的香料商人。就在這街北口,向東拐過去第三家。不過我剛才經過時,仇大伯向我埋怨說這兩天都沒見到他了。」

「哦?除了香料店,他還會去哪裡?」

「常和一班朋友混在一起,我都不太熟。不過,那天碰到他一個朋友,說他迷上了第二甜水巷春棠院里的一個妓女,叫什麼吳蟲蟲。但去那些院里要花大銀錢,弟弟並沒有那些錢去那種地方。那朋友可能是在亂說。」

「我去查查看。」

墨兒去梁家鞍馬店租了頭驢子,騎著趕回家中。

進了院門,卻見瓣兒和一個年輕姑娘坐在杏樹下,似曾見過,卻想不起來。猛然撞見女兒家私會,墨兒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上前拜問,還是該裝作沒看見回身出去。

瓣兒看見,笑道:「墨兒,做什麼呢,鬼鬼祟祟、扭扭捏捏的?快來拜見我的朋友,她姓池,叫了了。」

墨兒忙走過去,低頭不敢抬眼,叉手致禮:「池姑娘好。幸會。」

池了了也忙起身,萬福回禮。

「我回來取點東西,馬上就走。」墨兒說罷,忙走進自己卧房,從箱子里取出兩塊各一兩的小銀餅,這是嫂嫂按月給他的零用錢,他一直沒有什麼花銷,都攢在這裡。揣好銀子,出去後,他又低頭向池了了叉手道:「池姑娘好坐。」

池了了也忙又起身萬福。

瓣兒在一邊笑著擺手:「快走快走!」

墨兒忙又出了院門,騎上驢,進城向第二甜水巷趕去。

到了第二甜水巷,墨兒躊躇起來。

他從未到過妓館,一想便怕。但餑哥說孫圓或許會去春棠院,而尹氏的木匣中又少了一兩舊銀餅,難道是孫圓為了會那個叫吳蟲蟲的妓女,迫於無錢,偷了尹氏的銀餅?看到香袋裡的珠子,又順手換走了?孫圓一夜未歸,無論如何得去查證一下。

他鼓起勇氣,向路口一個錦服男子問春棠院,那男子卻渾不在意,想都未想,就抬手往巷子里指去:「吳蟲蟲?就是那家,牆裡種了幾棵海棠的那個小院。」

墨兒騎著驢行了過去,來到那個庭院外,牆頭露出的海棠,雖已半殘,但枝頭仍有許多花瓣粉白似雪。他向里望了望,院內寂靜無聲,庭中立著一塊大青石,形狀峻秀,掩住視線,石邊栽種了些蘭蕙,甚是清幽,並非他想像中那般糜艷。

他正在猶豫,卻見一個小女孩走出門來,約十二三歲,一身藕色衫裙,面容嬌嫩,見到墨兒,笑著問:「公子來會我們家姑娘?這時候太早了些吧,姑娘還在午歇呢。」

墨兒低聲道:「我……我是來向吳姑娘打問一件事。」

「哦?什麼事?」

「一個叫孫圓的人是否來過這裡?」

「孫圓?是不是那隻小耗子啊。」

墨兒一愣。

小女孩兒笑著道:「是不是二十歲左右,瘦瘦的,和你差不多高,走路抬不起腳,噗噠噗噠的。還說自己是東水門外虹橋口茶食店的富少爺。」

「對,就是他!」

「昨天他還來過。」

「哦?現在他在哪裡?」

「我怎麼知道?昨天他拿了一塊小銀餅來,連一兩都不足數,還要見我家姑娘。這點錢,只夠一杯茶錢。那會兒剛好沒客人,姥姥就讓他進來了,茶還是我給倒的。姑娘坐在床邊,讓他坐在門邊小杌子上,他話也不敢說,說了姑娘也不理。就這樣,他還坐了半個時辰賴著不走,看著天要黑了,姥姥就把他攆走了。」

「那一兩銀子是什麼樣?」

「我看著髒兮兮、黑秋秋,像是從哪個墳里刨出來的。」

「小姑娘,能否求你家姥姥讓我看一看那塊銀子?」

「我不叫小姑娘,我叫小蟋!」

「哦,是東西的西?」

「你才是東西,是蟋蟀的蟋!」

墨兒一愣,看來這家坊主喜歡蟲子,當家藝妓名叫吳蟲蟲,小使女又是蟋蟀。不由得想笑,但怕惹到這小姑娘,忙忍住笑,又問道:「小蟋姑娘,能否讓我看看那塊銀子?」

「那可不成,姥姥出去了。再說銀子哪裡有白看的,看丟了怎麼辦?不過……我看著你生得挺俊的,這樣吧,你身上有沒有一兩的銀子?」

「有!」

「你給我一陌錢,再把一兩銀子給我,我去把小耗子的那一兩給你換出來。」

「謝謝小蟋姑娘。」墨兒趕忙掏出一兩銀子、一陌錢,一起遞過去。

小蟋皺著小鼻頭笑了笑,拿著錢轉身跑了進去。

墨兒等在外面,渾身不自在,怕裡面出來其他人,便將驢子牽到一邊,在牆邊等著。等了許久都不見小蟋出來,正在想是不是被騙了,卻見小蟋輕靈靈跑了出來,到了跟前,將右手白嫩的小拳頭一張,掌心一塊小銀餅,果然有些臟舊。但小蟋隨即又握住了小拳頭。抬起頭,用黑亮的眸子盯著墨兒:「你知不知道,幫你換這銀子,要是被姥姥發覺,我就得狠狠吃一頓竹板?」

墨兒忙點頭道謝:「多謝小蟋姑娘。」

「我不要你謝,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不許你去會我家蟲蟲姐姐。」

墨兒忙又點頭:「我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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