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篇 香袋案 第二章 偷換

人多思慮,不能自寧,只是作他心主不定。要作得心主定,惟是止於事。

——程頤

尹氏等了近兩個時辰,有個人走過來,坐到了水飲攤前的小凳上。

尹氏先聞到一股極淡的香氣,混著沉香、臘茶和雞舌香——男子熏衣的香味。她立即知道,是那位叫她取貨的人。果然,那個有意壓低卻仍然清朗的青年男子聲音在身前響起:「尹嫂,是我,貨取到了嗎?」

「取到了,你隨我去拿。」尹氏也放低聲音,抓住木杖站起身,戳點著,向屋裡走去。

這個年輕男子寒食前兩天來到水飲攤,要了碗鹵梅水,等附近沒人後,才壓低聲音,跟她談這樁生意,代取一樣東西,一貫錢,先付二百文。

在這汴河灣,四方生意人云集,常有代人取貨的生意,尹氏此前也接過不少,不過一般最多一百文錢。她有些吃驚起疑,但一想,又不是替人偷盜,只是轉手交個貨,所以就答應了。這男子也立即取出三陌錢交給了她。

尹氏數了一下,一陌不是街市通用的七十五文,而是七十文。各行各業的錢陌數不同,她記得七十文好像是書畫行的數目,要取的貨恐怕是名貴書畫,就問了句:「你是書畫經紀?」

男子只回了句:「這些你就不用問了,只要好好把貨取到就成。」

尹氏識機,花這麼多錢找人代取貨物,自然有隱情不願人知道。她便不再多問,仔細聽那男子交代了取貨的事宜。聽後越發覺得這事不尋常,有些怕起來。男子似乎看破她的心思,笑著安慰說:「你不必擔心,取了貨交給我就完事,其他和你無關,不會有任何不妥。」

她卻仍舊擔心,但隨即想到餑哥,讓餑哥去取,就算有事……她雖然一直看不慣餑哥,心腸始終熱不起來,卻從未有過什麼歹意。這次卻生出這種念頭,這讓她很是不安,不過已經答應了人家,何況也應該不會有什麼。

現在東西已經取到,交給這男子就了結了,她引著青年男子來到自家屋裡,讓男子在外屋等等,她摸著走進自己卧房,掏出鑰匙,依次開鎖,取出那個香袋,回身出來,把香袋交給了那男子。

男子接過香袋,一陣窸窣聲,香氣越發濃郁,應該是打開袋子在驗視。

「不對!」男子忽然道。

「怎麼?」

「袋子里的東西被換了!」

天色已晚,餑哥的餅卻還剩一大半沒賣掉,大太陽底下捂了一天,餅已經隱約散出酸餿氣,明天是混賣不出去了,光本錢就得二百多文錢。以往賣不完時,他會找個窮漢或貪佔便宜的婦人,多減些錢,整賣掉。可今天幾條街走下來,都沒見著一個願要的。回去怎麼跟娘交代?

他正在犯愁,旁邊傳來一陣豬哼哼聲,是一家的豬圈。只好這樣了,先用自己私攢的那些錢當利錢,今晚給娘,先對付了,至於鄭家餅店的賒賬,明天再說。他走到那豬圈邊,把籠里的餅全丟了進去。自己也有些餓了,就留了個辣菜餅。邊走邊吃,邊往家趕。

其實自從父親死後,那個家就已不是家了。人還沒踏進門檻,娘那雙盲眼,無影寒針一樣,時時隔空刺探著你。他很怕這個娘,從小就怕。她很少罵人,更不打人,甚至極少看你一眼。但她身上有股冷冰冰的氣,逼著你,讓你不敢亂動,更不敢笑。尤其是盲了之後,她似乎另生了一雙眼睛,隨意你怎麼躲,都能看穿你的心底。所以,他一直小心再小心,哪怕現在已經成人。

他時常在想:若是娘的眼睛沒有瞎,會不會不一樣些?

娘是為了他,才弄瞎了眼——

十年前,汴河發洪水,大水漫上岸,衝到屋子裡。當時還是清早,他和弟弟孫圓才醒,正要穿衣服,娘從院子里大叫著奔進來。弟弟機靈,看到水,立刻從後窗跳出去了,他卻仍想著怕娘罵他沒穿衣服,慌忙中還抓起衣服套到身上,一耽擱,大水已經沖了進來,連叫一聲都沒來得及,一陣急流就把他卷了起來。他雖然自幼熟悉水性,但水勢太猛,一下子被水拍暈,之後便什麼都不知道了。等他醒轉,才知道,他被大水卷到街上,娘為了救他,跳進水裡把他扯了回來,自己卻被水裡衝來的粗樹枝戳到雙眼,從此瞎了。

那之後,娘什麼都沒說,更沒抱怨他,但鄰居們時常在念叨,他也經常提醒自己:你欠了娘的一雙眼。

扛著餅籠,餑哥上了虹橋,天已經暗下來,兩岸食店燈燭熒熒,像兩條明珠鏈子,河面上的泊船有的也點起燈火,橋西北岸那隻客船尤其明亮,十幾盞燈籠把那船映得通明,上面有幾個人在走動,今天街上人們紛傳「仙船」消失前撞到了一隻客船,說的就是它吧。

河上的涼風吹過來,餑哥又想起小韭,若是能和她一起站在這裡看燈景,那該多好……但想到娘,他忙收了心,大步走下橋。

走到家門前,屋裡漆黑,沒點燈。

他輕輕推開門,小心走進去,屋裡靜悄悄沒有聲息,他輕喚了一聲「娘」,卻沒有回應。他有些納悶,放下木架,擱好餅籠,在窗沿上摸到火石,打著火芯,點亮了油燈,回頭一看,見尹氏端坐在靠正牆的椅子上,對著門,臉色有些異樣。

他又小心喚了一聲「娘」,尹氏的嘴角微微動了動,卻又猶豫了片刻,臉色忽然柔和下來,露出些笑意,溫聲道:「回來啦,累了吧?」

餑哥嚇了一跳,只有在外面當著人時,娘才會這樣跟自己說話。他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愣在那裡。

他娘仍舊微笑著:「勃兒,你坐下,有件事我要問你。」

「什麼?娘……」餑哥越發詫異,在家裡娘極少這樣叫自己。他本名叫「勃」,後來因賣餅,被人們混叫成「餑」。他小心走到桌邊坐下來。

「這些年來,我這個做後娘的待你如何?」

「娘……」餑哥張著眼睛,不知所措。

「這裡又沒有外人,所以咱們也不必再說虛話。我不是你親娘,沒法像疼圓兒那樣疼你,全天下但凡做娘的,都由不得。這我自己清楚,你心裡也明白。不過,神佛面前,我敢說,你死去的爹娘面前,我也敢說,我偏心圓兒,卻也沒有虧欠你什麼。這幾年你賣餅,掙的錢,一半拿來家用了,另一半我一直存著,總共三十貫。另外,家裡那塊田,每年收的租,我也省下一些,這些年也攢了三十幾貫。我都兌成了銀子——」

這時餑哥才發覺,尹氏手裡一直抱著一個小布包,很沉。她將布包放到身邊桌子上,摸索著揭開,裡面疊著兩塊豬腰子形狀的銀鋌,在油燈下閃閃發亮,餑哥見鋌面上銘著字:「京銀鋌壹拾伍兩」。

「圓兒這些年花出去的,只會比這個多。所以,這些錢都該歸你。你好好收著,小心別被他看到。」

「娘這是……」

「你爹沒留下什麼家業,只有這三間半舊房,還有那塊田,不過再少也是家業。下午我已經托隔壁的溫朝奉作保,替我寫好了分家關書,房和田,你兄弟兩個一人一半,等你們籤押後,再到官府印押。你已經成年,若想出去自己過活……」

「娘,這究竟是怎麼了?」餑哥驚得背都寒起來。

他娘卻用那無光的盲眼朝著她,神情肅然:「你最後聽我說一句——你我母子一場,我從沒求過你什麼,今天就求你一次,把那香袋還給娘。」

「香袋?中午不是已經給娘了?」

「裡面的東西被換了。」

「啊?我從那姓康的手裡拿到,回來就交給娘了。難道是他交錯了?」

「你中午也說了,這香袋關係到他妻兒性命,他絕不敢弄錯。除了他,這香袋經過手的,只有我和你。」

「娘,我沒有!我連看都沒敢看!」

「勃兒,娘求求你。我雖不是你親娘,圓兒卻是你親弟弟。那收貨人今天發了狠話,說找不回香袋裡的東西,就拿你弟弟的一條腿來換!」尹氏的聲音忽然變得尖利,臉也扭斜起來。

餑哥正要辯解,忽聽到有人敲門。母子兩人頓時收聲。

餑哥過去打開門,漆黑中站著個人,看不清臉。

餑哥還未詢問,那人已先開口:「我妻兒在哪裡?」

是中午交貨那個康潛。他怎麼會找到這裡?

餑哥嚇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了兩步,康潛卻抬腿沖了進來,扯住餑哥的衣領,連聲問:「我妻兒在哪裡?在哪裡?」

燈影下,他面色灰白,青筋畢露,眼珠鼓脹充血。

第二天清早,趙墨兒才進城門,就望見一個人候在自家書鋪涼棚下,是餑哥。

當年在童子學裡,他和餑哥十分親近,上下學都一起做伴,後來餑哥的父親亡故,餑哥就休了學。此後,兩人偶爾在路上碰見,餑哥似乎總是有意躲著墨兒。

「孫勃。」墨兒走過去,笑著招呼。

餑哥今天並沒有扛著餅籠,看到墨兒,嘴角勉強扯出些笑,猶豫了片刻,才開口說:「我娘有件事想求你。」

「哦?什麼事?」

「她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