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篇 八子案 第十五章 空宅、毒殺

人多昏其心,聖賢則去其昏。

——《二程遺書》

趙不尤搭船前往應天府。

章美和郎繁都去了應天府,一死亡,一失蹤,而消失的梅船也來自應天府。目前疑團重重,必須親自去查訪一下。

下船後,隨便吃了些東西,便租了匹馬,騎著前往簡庄說的那個地址——復禮坊朱漆巷。應天府雖不及汴梁繁華,畢竟是大宋南京,也是天下一等富庶之地。走了半個多時辰,才找到朱漆巷,巷子不寬,不過青石鋪路,十分清幽。趙不尤見巷口石墩子上坐著一位老者,正在曬太陽,便下馬向他打問。

「梁侍郎家?巷子裡面那棵老榆樹邊就是。不過你不必去了,他家沒有人。」

「哦?是搬走了嗎?」

「搬走半年多了,全家都回南邊家鄉去了。那院宅子一直空著,托給南街的蔣經紀替他們典賣,至今還沒有合適的買主。」

趙不尤望向那棵老榆樹,樹邊那院宅子大門緊閉,門前積著些落葉,果然是許久沒人住了。他謝過老人,剛要走,但轉念一想,又回身問道:「老人家是住在這巷子里?」

「是啊,就在梁侍郎家斜對過。」

「老人家,我再請問一下,這一陣都沒有人去過梁侍郎家嗎?」

「有倒是有,寒食前幾天,蔣經紀帶了兩個人來,那兩人住了進去,我還問過蔣經紀,他說那兩人賃了那宅子。不過,那兩個人看著有些不尷不尬,並沒有什麼家什,只帶了幾條鋪蓋,才住了沒幾天,就走了。」

「哦?他們是哪天離開的?」

「似乎是清明前一天。」

「他們住在裡面的時候,有沒有其他人去過那宅子?」

「有。前前後後好幾個人。」

「有沒有一個身穿白襕衫,太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

「幾個都是年輕男子,太學生模樣的倒沒見。」

趙不尤想章美或郎繁就算來了,穿的恐怕也是常服。便又問道:「老人家,那位蔣經紀住在哪裡?」

老人指著南邊街口:「那裡有家汪大郎茶坊,蔣經紀常日在他家混,你過去一問便知。」

趙不尤又謝過老人,牽馬走到南街口,果然有間茶坊,旗招上大大一個「汪」字。他將馬拴在店口木樁上,剛要走進茶坊,無意間一扭頭,見身後不遠處一個路人猝然停步,迅即閃到旁邊一棵粗榆樹後,只露出一小截身子,穿著石青綢衫。趙不尤心裡微有些起疑,正在張望,茶店店主笑著迎了上來:「客官喝茶?」

「我是來尋一個人,蔣經紀。」

「那就是——」店主指了指窗邊座上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正在和對面一個老者下棋。

趙不尤便走了進去:「請問你是蔣經紀?」

「是。你是……」蔣經紀拈著棋子抬起頭。

「抱歉,打擾兩位了。我想請問一件事。」

「什麼事?」

「前幾日,是否有人經你的手租賃了梁侍郎家的宅子?」

「是。」

「他們是什麼人?」

「他們只說一個姓胡,一個姓……對,姓楊,名字我也不知道。」

「賃屋都要找保人、簽契書,他們沒有簽?」

「那兩人說是替自家主人尋宅子,他家主人挑剔得很,得先住幾天試試看,還要找道士相看風水,中意了才簽約。他們只交了五天的保銀,我想著反正宅子空著,就讓他們先住住看。清明過後,我去尋他們,竟已經走了,連院門都沒鎖。奇怪——」

趙不尤仔細留意蔣經紀語氣神色,應該沒有說謊。

簡庄是從朋友處得來的梁侍郎家的住址,他恐怕並不知道梁侍郎一家早已南下歸鄉。照蔣經紀所言,那兩個人來租賃梁侍郎家宅子,卻只試住了幾天,日期又恰好是寒食、清明,而梅船、郎繁、章美、宋齊愈……幾樁事件也正好在這幾天內發生,這是巧合?那兩人究竟是什麼來歷?真的只是來試住房子?他家主人又是何人?

趙不尤道過謝,出了茶坊,向那棵榆樹望了一眼,樹後那人已不見了。

趙不尤來應天府前,曾去找過顧震,顧震寫了封引介信給趙不尤,讓他去應天府尋一位掌管船戶戶籍的主簿,姓回,是顧震的故友。

趙不尤到府里打問,找見了回主簿,一個四十齣頭的中年男子,樣子十分和善。他讀了顧震的信,忙叉手致禮:「久聞趙將軍威名,只是一直無緣得見,幸會!幸會!」

「回兄言重了,」趙不尤回過禮,問道,「在下此次來,是想打問梅船船主梅利強的訊息。」

「幾天前收到顧震的信,我已經去查問過了,梅利強去年就已經死了。」

趙不尤一驚,清明那天死在新客船上的船主並非梅利強?那他是誰?他為何要冒充梅利強?那個叫谷二十七的船工為何要說謊?

他忙問:「去年什麼時候?如何死的?」

「是去年臘月。據他妻子說,夜裡喝醉跌進水裡淹死的。」

「他的船呢?」

「他妻子和兩個兒子都不願再經營那船,已轉賣給他人了。」

「賣給了什麼人?」

「是一位杭州的船商,有賣契,我抄了一份。」

回主簿從懷裡取出一張紙遞給趙不尤,趙不尤接過一看,關於買家,上面只寫了「杭州船商朱白河」,身份來歷都不清楚。再看賣價,竟是八百貫。

梅船並非新船,時價最多五百貫。造一隻新船也不過六百貫,朱白河為何要用如此高價買下梅船?他和冒充梅利強的船主是什麼關係?難道是一個人?

應天府已查不出什麼,趙不尤告別回主簿,把租來的馬還了回去。剛離開鞍馬店,眼角無意中掃過一人,石青綢衫,是個壯年男子,正在斜對街一個書攤子邊翻書。趙不尤一眼便看出,那人的手勢神態,沒有絲毫心思在書上,顯然是在裝樣子。此人應該正是方才茶店門外躲到榆樹後的那人,他在跟蹤自己。

正愁找不到線索,趙不尤裝作不見,抬腳走向碼頭。走了一段路,發覺那個男子果然在後面跟了上來。

應天府去往汴京的船隻都泊在西城門外的河岸邊,趙不尤找好一隻客船,船主還得等客,他便先去岸邊一座茶坊里,要了兩樣菜、一瓶酒。他原本要坐到臨河的座上,但那男子跟到碼頭後,不知躲到了哪裡,應該就在附近,趙不尤便選了靠里一個座,能望見河岸,但岸邊的人不容易看見自己。酒菜上來之後,他一邊吃,一邊偷眼望著河岸,那個石青綢衫果然走了過來,裝作沒事閑逛的樣子,趙不尤忙側轉身低頭吃菜。那男子走到那隻客船邊,向船主打問了些什麼,隨即上了那船,走進客艙里。他竟要跟到船上去,趙不尤放心吃起來。

吃過後,他見店主五十多歲,待人活絡,便問道:「店家,你可是常年在這裡經營?」

「可不是,這店從我祖父算起,已經三代了。」

「你可知道一個叫梅利強的客船船主?」

「老梅?他是我家的常客,跟我年紀差不多,可惜太貪杯,去年臘月喝醉跌進水裡淹死了。」

「他死後這三個多月,你可再見到過那隻梅船?」

「聽說梅船已賣給外鄉的客商了,被買走後,再沒見過,直到前一陣,我似乎看到過一次。」

「什麼時候?」

「嗯……大約是寒食第二天,開始動火了。那船從我門前駛過去,我見船帆上似乎有一大朵梅花圖樣。不過那天生意好,店裡忙,只看了一眼,沒工夫細看。」

這時水邊那隻客船的船主在船頭大聲招呼,船要開了,趙不尤便付了飯錢,謝過店家,下岸上了船。

這船也是兩排六間小客艙,船主將趙不尤安置在左邊中間的小艙里。大艙中沒見那個石青綢衫,應該在小艙里,不過小艙門都關著。

趙不尤便不去管他,走進自己艙里,坐在床頭,斜靠在窗邊,望著窗外又思索起來。目前既無法得知那個冒充梅船船主之人的真實身份,也不清楚郎繁和章美為何要在寒食節來應天府。梅船又憑空消失,船上二十幾個人一起死於另一隻客船,唯一的活口谷二十七又服毒自盡……

自從開始做訟師,他經手過數百個案子,從沒有哪個案子如此離奇迷亂,更未如此茫然,毫無入手之處。

雖然如此,他卻並不氣餒,心想再離奇,也是人做出來的事情,正如程頤、程顥二先生所言,天下之事,無非理與欲。做這事的人,必定出於某種欲,也必定依循某種理。當然二程之「理」是天理、仁義,而趙不尤自家體會,理不但有善惡之理,更有事物之理。比如執刀殺人,其中既有善惡是非之理,也有為何殺人及如何殺人之理,即事物之理,這無關善惡對錯,只是事物真相。若連一個人是否殺人,因何殺人都不清楚,就難以判斷是非對錯。

真相在先,善惡在後。

不過,無論如何,只要順著「理欲」二字,總能查明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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