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篇 八子案 第十四章 八子論戰

天下之習,皆緣世變。

——《二程遺書》

簡貞在簾內偷望,趙不尤走後,哥哥簡庄和其他四子都默不作聲,各自低頭想著心事。

良久,鄭敦才小心問道:「簡兄,我們該怎麼辦?」

簡庄答道:「能怎麼辦?孟子不是曾言『莫非命也,君子順受其正』?你我能做的不過是先正己,再及人。宋齊愈一事,已經儘力,就這樣吧,多想無益。倒是章美,各位再多盡些力,一定要找到他。」

又是一陣沉默。

鄭敦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再去打問打問。」

江渡年、田況、樂致和也都起身道別。簡貞看幾人都有些渙散喪氣,自己也不由得輕嘆了一聲。剛要迴轉身,卻聽背後一個壓低的聲音:「瞧!被我說中了吧?」

簡貞驚了一跳,是二嫂烏眉。

烏眉往簾外覷了一眼,仍壓低聲音道:「我早說不能做,遲早要被人揭破。如今滿京城的人恐怕都要傳說——東水七子合起來整治宋齊愈,你哥哥這一世名聲從今算是糟踐了。」

簡貞沒有答言,嘴角勉強笑了一下,轉身回自己房裡去了。她呆坐在桌前,怔怔望著桌上的筆墨紙硯,心裡空落落,一陣陣泛苦。

——給宋齊愈的那封相親假信是她寫的。

那場論戰後,東水六子連續幾天聚到這裡,一起商議如何挽救宋齊愈。眾人一致認為宋齊愈迷途已遠,恐怕再難勸回,他一旦踏入仕途,必定會追隨蔡京力推新法。救他、救天下的唯一辦法就是阻止他進入仕途。

如何阻止?大家想來想去都想不出好辦法,最後是鄭敦忽然提到了蓮觀。簡貞和院里諸子一樣,也是頭一次聽到這個女子。諸子終於找到了宋齊愈的弱點,都有些振奮,簾內簡貞的心卻像是猛地被冰水澆透。

之前,兄嫂都相中宋齊愈,一直等著他來提親,簡貞自己卻並沒有抱什麼期盼。她知道自己不過是井壁的青苔一般,如何能期盼天光?但真的聽到宋齊愈早已心屬他人,井口忽然被人蓋死,猛地漆黑,她才發覺,即便深井青苔,其實也一直依光而活,而且比井外草木更渴念這瀉入井中的微弱天光。

那一刻,心底這一線天光斷然熄滅。

她呆立在簾內,怔怔間,不知不覺落下淚來。

聽到嫂嫂從後面廚房提水出來的聲音,她才驚覺,慌忙拭掉淚水,急步回到自己房裡。

從小她就極能自持,那幾滴淚後,她便強令自己斷念、死心,重新回到井底之靜。然而,第二天諸子商議出計策後,哥哥簡庄就將她叫到書房,讓她寫那封假信,說諸子都是男子,由她來仿寫,口吻才更像。

她知道哥哥這樣做是逼不得已,是出於顧念舊友及蒼生,才想出這個計策。

哥哥遞給她一頁紙,是章美設法偷來的——蓮觀寫給宋齊愈的信。

讀過那封信,讓她驚駭不已,一個女子竟然敢如此公然向男子吐露私情!

她滿面通紅,拿著信的手都有些發抖,幾乎嚇出淚來,低聲道:「哥哥,這樣的信我寫不出來……」

簡庄正聲道:「我知道這太為難你,但為天理大義,只得委屈你稍作通變。古今多少賢德女子,也曾為義捐節、為國殞命。」

她不好再推拒,只得點頭應承。

那封信,她寫了三天,無論如何都落不了筆。孔子不飲盜泉之水,只因憎其名不凈,她一個潔凈女子,又怎麼能寫這些邀歡偷情之語?

哥哥簡庄再三催要,她才狠心提筆,蓮觀的那封信她已經讀了很多遍,語氣情緒早就熟絡,情急之下居然一揮而就。寫完擲筆,竟然臉頰赤紅,額頭細汗,大病初癒一般。

望著紙上那幾行字,她才猛然驚覺自己並非是在仿寫蓮觀,而是抒寫自己深藏心底、從不敢想甚而並不知曉的渴念。

一回想立春那天,宋齊愈心裡都會黯然。

那天,大家坐在簡莊家院子里,仍舊一人一領席一張幾,聽樂致和彈奏立春新曲《春啟》。

樂致和彈琴時並不焚香,只應節氣選些花葉果蔬供在琴邊,以作節禮。那天他摘了幾片嫩草芽,向烏眉討要了一碗清水,將嫩芽漂在水中,擺在琴前正中央。之後,才端坐琴前,凝神屏息,徐徐抬臂,緩緩伸指,在琴弦上輕輕一撥,霎時間,一縷春意從指尖流出,如東風啟信,遙遙而至,又如春水融冰,漫漫而涌。之後,便覺千里春草競相萌芽,萬物生機次第而醒,一派春光融融漾漾,天地隨之煥然而明……

一曲奏罷,滿院生春,心也似被春水洗過,一片和煦明澈。

大家靜默良久,誰都不忍發聲,只有烏眉忽然發出一聲嘆息。

烏眉一向愛說愛笑,簡庄也管束不住,八子相聚時,她在一旁奉茶,時常要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來。今天,樂致和彈奏時,她跪坐於一旁,竟也被琴聲牽住,一動不動聽入了神,這時才忽然輕嘆了一聲。宋齊愈向她望去,見她眼中竟落下淚來,他大為納悶,甚而覺得有些好笑。烏眉自己似乎也覺著奇怪,慌忙用袖子拭掉淚珠,悄悄起身躲進屋裡去了。

宋齊愈想了想,才明白過來。春屬木,主生,主仁,烏眉雖然未必能真正領會曲中之意,但人同此心,心同此情。樂致和琴曲發自天地生意,這支《春啟》曲調和暖,韻律溫柔,如同春風滲入凍土,蘇醒了草根一般,觸動烏眉心性深處,喚醒了她原本自有的惻隱之心,加之新近懷了身孕,從而催出愛慈之淚。

他正在默想,簡庄感嘆道:「天地之大德曰生……」

章美接著念道:「日月麗乎天,百穀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

宋齊愈知道他們念誦的是《易經》中的句子,也是關於生之仁,與自己所想不謀而合。

鄭敦在一旁卻問道:「簡庄兄和章美所引這兩句,可是敬順天命、仁以為己任的意思?」

簡庄點了點頭:「孟子言,惻隱之心,仁之端。這天地生春,育養萬物,也是一個仁字。儒者之命,正在推這一點仁心,以合天理。」

鄭敦忙道:「當年王安石竟然說『天變不足畏』,實在是狂妄無理至極。」

當年王安石為推行新法,曾向神宗皇帝進言「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這話成為當時及後來人指責王安石的罪證之一。宋齊愈知道這話說得驚世駭俗,但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要力改時弊,必得有這般氣度才成。

於是他搖頭道:「王荊公這一句並不是要違天,只是不願人妄測天意。孔子不也曾說『天何言哉』?但自漢代董仲舒講天人感應,漢儒將之漫延成災異讖緯之學,這流弊直到今天仍大行其道。天地變化,本屬自然,人卻附會出許多說法。但你想,這天地這麼大,這一年之中總有某處有某種天災,難不成這天下每時每刻都無德?」

鄭敦立刻反駁道:「當年因為變法而生旱災,我祖父上呈了《流民圖》,神宗皇帝因此罷免了王安石,旱災也跟著就消了,這難道不是天災警示?」

鄭敦的祖父名叫鄭俠。當年王安石說服神宗變法時,天下騷動,群議沸起。但王安石學問淵博,口才極佳,滿朝反對新法的臣僚群起攻之,他以一敵百,舌戰群僚,沒有一人能論得過他。

當時,鄭敦的祖父鄭俠只是皇城的一位門監,卻心繫國家,痛恨新法,他繪製了一幅《流民圖》,將新法實行之後,百姓遭受旱災流離困苦之狀,全都畫於圖上,雖然屢遭上司斥罵,他仍設法將《流民圖》上呈給神宗,神宗見到此圖,心中悲愴,只得罷免了王安石。

鄭俠成為力轉乾坤、拯救天下的豪傑,一時間廣被讚頌。

宋齊愈雖然敬重鄭俠的品格,對這件事卻一直有異議,便道:「發生大旱,令祖父上《流民圖》是熙寧六年,王安石被罷相是熙寧七年,時隔兩年,旱災緩解,不是很常見嗎?神宗薨後,元祐太后垂簾聽政,停罷了新法,那兩年同樣有旱災、水災,這天災又是在警示什麼?」

鄭敦臉漲得通紅:「你是說我祖父借旱災誣陷王安石?」

宋齊愈忙道:「令祖父一腔愛國憂民之情,出於赤誠——」

「但仍是誣陷?」鄭敦惱怒起來。

宋齊愈知道鄭敦惱怒事出有因,當年鄭俠獻圖之後不久,便被王安石親信呂惠卿發配到海南,病死在窮鄉。鄭敦的父親是被親戚收養,才活了下來。

他忙解釋道:「我絕沒有半點這個意思。」

但鄭敦瞪著他,不再說話,眼中怒氣始終不消。

這時,章美問道:「這天地之變,的確難講,但『祖宗不足法』也沒有錯么?」

這一條宋齊愈早已想明,隨口應道:「何謂祖宗之法?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法,還是我大宋太祖所設之法?若是前者,堯舜禹湯文武代代不同,各有損益。若只守祖宗之法,周公何必制禮作樂?何不死守堯舜之政?若是後者,我大宋之法並非太祖一天之內憑空設立,也是因襲唐制,有所增損。太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