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篇 八子案 第十章 片語終生念

大抵人有身,便有自私之理,宜其與道難一。

——程頤

宋齊愈絕沒有想到,竟會收到蓮觀的書信。

他急忙展開,見信上是衛夫人小楷字體,筆致溫婉,滿紙娟雅,再看內文——

宋君齊愈足下:

汴舟一別,倏然兩載。君可記輕帆明月、隔窗夜語?一枕清風,猶響耳畔;傲骨奇峰,可曾凌雲?奈何夜短語促,憾未暢懷;山長水遠,佳會難再。拙詞一闋,稍寄鄙衷。千里叨擾,惶怯惶怯。敬申寸悃,勿勞賜復。秋祺。七月十五日,雨夕,蓮觀頓首謹啟。

信後附了一首詞,是《臨江仙》——

露送秋霜蓮送雨,一池繾綣余情。寒蟬辭樹細叮嚀。數枝枝葉葉,憶嫩嫩青青。

一莖幽香潔自守,晚荷仍舊亭亭。相逢卻更嘆伶俜。隔窗不見影,簾外語聲輕。

當時秋光似金、天青如碧,宋齊愈原本驚喜拆信,等讀罷,卻不禁怔住,心裡涼惘惘,如陰秋落雨。原來不止他念念不忘,蓮觀竟比他更眷念舟中那一席偶遇言談。細品詞中一腔幽意,筆端清思婉意,那「一池繾綣余情」,令他既欣慰,又傷懷,更湧起無限憐惜。

蓮觀不同於他,他可交遊,可縱談,可四處漫走,蓮觀卻只能幽居深閨,惜嘆光陰。恐怕是情思難耐,才敢這樣貿然越禮寄書。信尾說「勿勞賜復」,不讓他回信,又讓他如鯁在喉,悵悶不已。想一想也是,閨閣之中,豈能隨意和男子私通書簡?但至少也該讓他知道身世姓名,這樣無形無跡,隔空想望,比那夜舟中隔窗夜談更讓人恨癢難耐。

他看信中「千里叨擾」四字,難道蓮觀的父親被差遣到外路州任職了?他忙回去問太學的門吏,那門吏說是個中年男子來送的信,看衣著是商人,聽說話是荊湖口音,不過那人並沒多說什麼,留下信便走了。

京中都難尋,何況是外路州?天下二十四路、二百四十二州、三十四府、五十二軍,到哪裡去找?

但他不死心,又輾轉託朋友,去吏部找來這兩年赴外任的員外郎名錄,姓張和章的有幾十位,其中有女兒的又佔到一半,但蓮觀姓名樣貌他一無所知,再往下就沒法繼續打問,他只好罷手。

過了兩個月,他又收到一封蓮觀的來信。信中仍是簡短几句遙問致思之語,信後又附了一首詞,仍然筆致深婉,詞句清妙,讓他吟詠不已,惆悵不已。

此後,每隔一兩個月,他總會收到蓮觀的信,卻始終不知道蓮觀家世姓名,也偏偏遇不到、問不出送信之人。宋齊愈本是灑落隨性之人,再大的事,都能一笑了之,然而對於蓮觀,他卻鬱結出一段纏綿不盡之思,無人之時,總是不由得深憾長嘆。

悵悶之下,他填了一首《虞美人》,卻不知該寄往哪裡。

輕舟不渡相思客,滄海愁消渴。一輪明月兩心間,寂寞窗邊千里共秋寒。

相知何嘆緣深淺,片語終生念。江湖到此一峰青,過盡千山萬水總嫌平。

自宋興科舉以來,京城盛行「榜下擇婿」,每到殿試發榜之時,高官巨富之家,凡有待嫁之女的,都來皇城爭搶新科進士做女婿,而進士又多出自貧寒,正是財與才珠聯,富與貴璧合。尤其推行「三舍法」以來,從太學生歷年學業評等,就可大致預計將來殿試名次,富貴之家為搶先得手,便興起預定女婿之風。

宋齊愈自從進入太學,一路風評極佳,當他以外舍第一名升入內舍,京中很多貴宦鉅賈便已紛紛尋媒人來提親,連太師蔡京、樞密院鄭居中都遣人說合。宋齊愈凡事都可大而化之,對於擇妻卻不肯輕易將就,因此全都婉拒了。

他所見所聞之女子,沒有一個及得上蓮觀。蓮觀一封又一封書信,因文見情,由詞觀心,讓他越發心意堅定。雖然始終找尋不到蓮觀下落,但他想,只要書信不斷,蓮觀不嫁,他便願等。

幾天前,他收到了蓮觀的第九封信,終於知道了蓮觀的家世。

「不尤兄,我正要找你。」

趙不尤還未走進老樂清茶坊,樂致和已經迎了出來。他請趙不尤進到店中,選了臨河的那個茶座,平時這裡桌椅都極潔凈,今天擦拭得卻略有些草草,桌面上還有些灰痕。樂致和忙用布帕又拭凈,才請趙不尤坐下:「不尤兄稍待,我去點茶。」說著便走到後門去準備茶水。

趙不尤扭頭望向河對岸,墨兒這兩天接了樁案子,正在對面十千腳店查看。不過從這裡望不到什麼。他又回頭看樂致和點茶。

樂致和於茶極講究,到水缸旁,灌了一銅湯瓶水,安頓到茶爐上。又走到茶櫃邊,從最上面一格取下一隻小青瓷罐,從罐子拈出一小團茶餅,用一張凈紙包裹好,放入木砧缽里搗碎,倒進一隻青石小茶碾里,將茶碾細。又用白絹茶羅篩了一道,細茶末如雪霰一般落到白紙上。而後,用茶匙各舀了一匙茶末在茶甌中,端著走了過來。

趙不尤想起那隻新客船,問道:「清明那天,泊在這岸邊的那隻新客船你可留意過?」

樂致和將茶盞輕放到桌上:「那天,我清早起來打開門就見它已泊在那裡,恐怕是夜裡駛過來的,當時並沒有多在意。」

「船上的人呢?有沒有見到?」

「並沒見有人上下船,不過後來聽到那船里有男男女女在說笑唱歌,聽著至少有七八個人,窗戶都關著,只隱約看到人影晃動。恐怕是我去後面燒水時上的船。事發之後,也沒見人下船——」

這時,門外爐子上的湯瓶發出氣嘯之聲,水已沸了。樂致和忙過去提了湯瓶,又回到桌前,將湯瓶流嘴對著茶盞邊沿,輕輕注入沸水,另一隻手握著一把形如小刷帚一般的茶筅,一邊注水,一邊快速攪動。

頃刻間,青黑的茶盞中雪浪翻湧,恍然間如同一幅滄海煙雨圖,一股清香隨之沁入鼻息。

「不尤兄請!」

趙不尤輕啜了一口,清苦微甘,如春煙,似秋露,不由得贊道:「好茶好藝,這是什麼茶?」

「玉除清賞。上月有個茶商朋友分了我一些,總共只有十餅。原本是要在清明琴會上,請各位一起品嘗——」樂致和臉上笑意散去,深嘆了一聲,坐了下來,已無心緒給自己點茶。

「你剛才說正要找我?」

「關於郎繁,我想起一件事。」

「哦?」

「寒食之前,我在這裡有兩次望見他在對岸,進了十千腳店。」

「他一個人?」

「嗯。其中一次,郎繁進店後,我朝對面張望,對面樓上北窗開著,過了一會兒,那窗戶里露出郎繁的臉,還朝我這裡望了一眼,我當時在左邊那個棚子下面,他應該沒見到我。接著他就關上了窗戶。當時我還有些納悶,他只要出東城,若不是去簡庄兄那裡,便是來我這裡,難得見他進那間腳店。」

「他每次在裡面坐多久?」

「大概半個多時辰。更讓我納悶的是,我以為他出來後,會來我這裡,還準備好了茶,兩次他卻都直接進城去了。」

「後來見到他,你沒有問?」

「沒有。我想他要說,自然會說。他並沒有提起。」

「那一陣,他心緒有些不寧,你可覺察到了?」

「回想起來似乎是。不過他一向不愛多言,所以當時我也沒有在意。」

趙不尤端起茶盞,又啜了口茶,卻已無心去品茶味。心裡想,郎繁之所以去應天府,自然是有人和他商議了什麼事,或許那人選定了在這家腳店來碰面。

隨即,他發現一個疑點,郎繁和某人顯然是要密談,不願別人看見,但僻靜之地到處都有,為何非要選在這裡?其中難道有什麼原因?這原因是什麼?

溫悅趁著天氣好,和夏嫂一起將家中被褥衣物都取了出來,該洗的洗,該曬的曬,才整理清楚,就聽到有人敲門,是簡庄的妻子劉氏和妹妹簡貞。

劉氏穿著件半舊的石青褙子、灰綠的衫裙,一臉慈朴。簡貞只比瓣兒大一歲,穿著石青色半臂褙子、天青的衫兒、深青的裙,也都已不新,不過配著纖秀的身形,加上細長的眉眼、秀挺的鼻、纖薄的唇,如素絹上描畫的一叢蘭葉,天真本不需著色,清逸更勝眾花喧。

「劉嫂?簡貞妹妹?快快請進!」

溫悅忙讓進門,她知道簡貞要迴避男子,雖然趙不尤和墨兒都出去了,還是照舊讓她姑嫂二人到瓣兒的房中說話。又喚夏嫂燒了水,取出家裡藏的上好建安小鳳茶,親自去洗手點茶。

「溫姐姐,不必這樣勞煩。」簡貞忙起身阻讓。

「這可不成,多久沒見到你們了?我正想著過兩天閑了去看你們呢。」溫悅一邊說話,一邊點了三盞茶,這才坐了下來。

劉氏笑著道:「我們也時常念著你們姑嫂呢,瓣兒妹子去哪裡了?」

「她不像簡貞妹妹,坐不住,去外面瘋去了。」

「唉,我們家貞妹子被她哥哥管束著,想走動還不能呢,今天還是趁著他不在,才偷偷出來的。」劉氏笑著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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