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須敬守此心,不可急迫,當栽培深厚,涵泳於其間,然後可以自得。
——程頤
趙不尤送走張擇端,回到船上。
萬福說:「郎繁的死因,仵作也檢驗過了,胸口中了一劍,當即死亡。兇器在郎繁身下——」
他從艙角櫃中取出兩樣東西,都用布包裹著,一個細長,一個長方。趙不尤先拿過細長布卷,打開一看,裡面是一柄短劍,套著劍鞘。短劍不到一尺長,掣出來一看,劍刃前半截沾滿血跡,已經幹了。劍口鐫著兩個字:「義在」。
趙不尤認得,這是郎繁的義在劍,劍名取自孟子:「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郎繁習武,卻不屑於任俠者有言必行、有行必果的江湖小義,更嚮往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儒者大義。
趙不尤又接過第二個布包,裡面是兩部書,一部《孟子》,一部《六韜》,仁義之道與兵書戰策,正是郎繁胸中兩大志願。
他亡於「義在」之劍,不知道是為了何等之義?是否遂了他生平所懷之義?或者,只是偶遇暴徒,卻不忍傷人,反倒被奪了這劍,送了自己性命?
趙不尤心中又湧起悲意,默默不語,他知道這兩樣東西還得作證物,便交還給萬福收好:「都是在郎繁身子下面找到的?」
「是,他的後背還沾了劍上的血跡。另外,他的右手背上的確是成人咬傷的齒印。」
那齒印難道是兇手所咬?若真是,那兇手恐怕不會武藝,為了奪下郎繁手中的短劍,才會使出這等蠻夯手段。但他若不會武藝,又怎麼殺得了郎繁?難道是誤殺?看來兇手殺害郎繁之後,先將劍丟進暗艙,然後才將他的屍身也藏了進去。
兇手會是誰?這二十四具死屍中的一個?那個裝神弄鬼而後逃遁的道士林靈素?還是唯一活下來的谷二十七?或者另有他人,趁亂逃走了?
他又問:「那個谷二十七是否又審問過?」
顧震道:「我已將他押到開封府,交給了推官。不過,昨晚我們已經再三問過,估計再問不出其他新東西。我已經派人去城裡四處查訪那道士下落,可恨昨天偏偏是清明,出城進城的人太多,百萬人中找一個道士,難。不過,眼下知道他是林靈素,或者會有些線索。」
趙不尤沉聲道:「這日子是特地選的。謀劃之人,本就是要趁人多,動靜才大;清明,裝神弄鬼正應景,又合『天地清明,道君神聖』中的『清明』二字;昨天郊外到處燒紙錢,也好燒木筏,毀蹤跡。」
「除了道士,那個在銀帛上添字搗亂的人,更加可疑。毒殺了這些人的,應該是他。」
「眼下還不能下斷言。不過從仙船天書、偽造祥瑞,變作殺人滅跡、留下反語。那隻梅船上,看來藏了不少隱秘。」
「這新客船的船主恐怕就是那搗亂之人,可惜目前根本找不到這船的來歷,更不知道船主是誰?」
「先從稅關的簿錄排查。」
「我已經命人在查了。」
「好。我再去探訪一下章美的下落。」
趙不尤越來越覺得,郎繁和章美同天離開,恐怕並非偶然。章美至今不見蹤影,讓他隱隱有種不祥之感,有些不願面對。
告別顧震,趙不尤過了虹橋,來到汴河南岸。
汴京往應天府的客船都在這一帶等客,分早船、午船和晚船。寒食那天,郎繁搭的應該是晚船。晚船常日有三五隻,都泊在岸邊。他一隻一隻挨著問過去,那些船主都不記得。一直問到梢二娘茶鋪後的最後一隻船,船主叫賀百三,趙不尤坐過他的船,認得。
「趙將軍,要搭船嗎?」賀百三是個乾瘦誠懇的中年人。
「不是,賀老哥,我來打問一件事。」
「又在替人查案子啊,什麼事?趙將軍儘管問。」
「你可認得禮部那位膳部員外郎郎繁?」
「是不是東水八子里的劍子?」
「正是他。」
「東水八子常在對岸的老樂清茶坊聚會,趙將軍要問他什麼事?」
「寒食那天下午,他有沒有搭你的船去應天府?」
「寒食?我想想看……那天一共搭了十來個客人,沒有他。」
「哦,多謝。」
晚船常日只有這五隻客船,都不記得郎繁,郎繁搭什麼船去的?難道是走陸路?他自家並沒有馬,而且騎馬去應天府也太累,坐船順流,一晚就到。何必舍舟騎馬?
趙不尤轉身邊走邊想,忽聽身後賀百三喚道:「趙將軍,那天劍子雖沒見,但見著策子了。」
「哦?」趙不尤忙轉身回去,「你是說策子章美?」
「是。那天快開船的時候,他急忙忙趕過來,說要搭船。」
「他要去哪裡?」
「應天府。」
「他在應天府下的船?」
「對啊。」
趙不尤壓住心底驚詫,慢慢問道:「他帶了些什麼?」
「什麼都沒帶。我當時還納悶,出遠門竟空著手,連個包袱都不帶。」
「上了船後,他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他一直沉著臉,像是有什麼心事似的。只說要去應天府,付了船資,我讓渾家帶他去了後面空的一間小客艙,問他吃不吃點什麼,他說吃過了。晚間,他出來站在船尾看水、看月亮,問他,他只點了點頭,仍不說話。站到深夜,才回客艙去了,第二天船到應天府,他就下船走了……」
拜祭過郎繁,東水五子又聚到汴水北岸的老樂清茶坊。
這時已是黃昏,茶坊里沒有其他客人。水岸邊那隻新客船已被移到官家船塢里,水邊只有兩隻客船,船上人也都在吃晚飯了。
四下一片寂靜,五子圍坐在臨河那張桌邊,都默默不語,只有棋子田況手裡捏著一白一黑兩粒定窯棋子,不停地搓動,發出一陣陣刮心的擠擦聲。墨子江渡年聽得不耐煩,朝田況橫了一眼,田況忙停住手。
鄭敦靜得渾身不自在,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滋溜一聲,格外響。他忙一口咽下,喉管里卻又咕嚕一聲,他越發窘了,忙擦了擦嘴。
江渡年忍不住氣悶,開口道:「郎繁怎麼會去應天府?」
簡庄端坐在上首,擰著眉頭,不說話,樂致和見簡庄不發話,也便繼續默然。田況則嘆了口氣,眼珠不停轉著,在苦苦尋思。
鄭敦低聲道:「章美仍不見人影,下午我連跑了兩趟,他的舍友仍說沒見他回去。」
田況一向說話慢,他徐徐道:「郎繁恐怕是覺得不放心,才去的應天府。」
江渡年立即問道:「他不放心什麼?」
「我也不知道,不過總有什麼讓他不放心的地方,他才會去那裡。」
「不管什麼事,至少也該跟我們講一聲。」
「也許是事出突然,來不及跟我們講。」
「那章美呢?」
「恐怕也有他的原因。」
「什麼原因這麼要緊?連殿試都能不顧?」
「自然是比殿試更重的事。」
「什麼事能重過殿試?」
「我也想不明白。」
眾人又陷入沉默。
良久,簡庄才正聲道:「郎繁已死,官府正在追查,我們暫時也做不了什麼。眼下章美下落更要緊,我們分頭都去儘力找一找。凡他認識的人,都去問一問。」
江渡年問道:「那個人呢?」
簡庄沉吟了片刻:「該做的我們已做了,天不從人願,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且隨他去吧。」
趙不尤正獨自在書房中思忖案情,忽聽到院外敲門聲。
墨兒跑出去開了門:「顧大哥?這麼晚了……」
「你哥哥睡了?」顧震的聲音。
「還沒有——」
趙不尤忙擎著油燈迎了出去。
「不尤,這案子不能查了——」顧震走到院中,卻不進屋。
「怎麼?」
「方才府尹大人急命人召了我去,說這案子就這麼擱下,不許再查。」
趙不尤聽後心裡一沉:「果然如此——」
「你早料到了?銀帛上添的那兩個字?」
「從一開始我便有些擔心。不管有沒有那兩個字,這件案子恐怕都難查下去。若沒有那兩字,便是天書降臨,如今不似往朝,這等事,不會再有正直朝臣來諫諍,大家只圖一個祥瑞,好得些恩賞。現今天書被人添了兩個字,成了反書,若讓官家看見,必定惱怒。能捉出元兇,倒也好,但這案子極難查,若查不出結果,誰主事,誰便自造箭靶,給人口舌,到那時,上書彈劾的人便會一擁而上。」
「嗐!這我倒沒細想過。府尹恐怕是上報給刑部,刑部又上報給丞相,那王黼才任丞相不久,首先想的自然是要避禍遠嫌。不過,若單是這樣,也好辦,只要有破案之望,他們恐怕也想要這個功勞。偏生牢獄裡又出了件事——」
「那個船工谷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