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篇 八子案 第四章 東水八子

循理則為常,理之外則為異矣。

——邵雍

趙不尤獨自告別,騎馬去拜會簡庄。溫悅留下來幫助江氏辦理喪事。

郎繁為「東水八子」之一,而簡庄又是八子之首,郎繁去應天府那天,曾與其他七子聚會,或許簡庄會知道一些內情?

簡庄也住在東郊,新宋門外、汴河邊的禮順坊。他曾師從大儒程頤,學問主守一個「理」字。自神宗任用王安石變法,五十年來,天翻地覆,擾攘不寧。新法、舊法輪番更替,朝臣也分出許多黨派,洛黨、蜀黨、朔黨……各派之間爭鬥不休。程頤屬洛黨,尊舊法。二十年前,蔡京拜相,重新推揚新法,只要有過異議者,不論派系,都歸為「元祐奸黨」,他列出一個名單,將司馬光、程頤、蘇東坡等三百零九人名字刻石,在端禮門外樹立「奸黨碑」,並傳布天下。這些黨人或羈押,或貶謫,被一舉清除。百年間砥礪出的一股士大夫清流正氣,經此一劫,斫喪殆盡。

程頤的洛學主張誠心正意,克己復禮;驅除人慾,謹守天理。之前就已被斥為「偽學」,那時更嚴禁他私自授學,驅逐了所有弟子。當時,簡庄還年少,才從學不久,也被遣散。五年後,程頤寂寂而終,朝廷不許門人弟子到靈前祭拜。簡庄乘夜到老師墓前偷偷拜祭。想起老師生前所言「做官奪人志」,便憤而斷了求取功名的念頭,一心讀書修身。

到了禮順坊,穿進北巷子,巷子最裡面,兩叢蒼青斑竹,掩映一扇舊木門,正是簡庄的宅子。

門左的竹竿上拴著兩頭驢子,看來有客。趙不尤將馬拴在門右的粗竹上,抬手叩門,開門的是個年輕男子,形貌憨朴,身材矮胖,將一件白色襕衫撐得圓脹,是「東水八子」之一、太學內捨生鄭敦。

坊間曾按八子各自優長,分別給他們起了雅號:夫子簡庄、琴子樂致和、魁子宋齊愈、策子章美、墨子江渡年、棋子田況、劍子郎繁,唯有鄭敦沒有格外擅長,因他生得胖,就叫他「墩子」。

鄭敦面色沉痛,低聲問了聲好,看來已經得知郎繁噩耗。進了院門,和趙不尤家相似,也是一院儉素的小宅,不過沒有種花,院子兩邊各有一叢細竹。院中席地坐著四人,簡庄和其他東水三子琴子樂致和、墨子江渡年、棋子田況,每人身下一領竹席,面前一張木幾。

簡庄一心復興古禮,所以朋友聚會,不用桌椅,而用古時席案,坐姿也是古式跪坐。趙不尤雖然敬重簡庄學問品格,但於這些古禮,卻有些不以為然。

四人見到趙不尤,全都站起來,穿好鞋子,一一揖拜。

簡庄四十多歲,穿著一領青袍,身材清瘦,腰背挺直,如一竿勁竹。他常日神情端肅,這時更多了些悲鬱憂色。其他三子,也都神色凝重。琴子樂致和形貌清雅,瘦鶴一般;墨子江渡年神采狂縱,野馬一樣;棋子田況則和善微胖,像一個溫熱饅頭。

簡莊家境寒素,並沒有請僕役,他的妻子劉氏搬著木幾,小妾烏眉抱著竹席,一起出來,鄭敦幫著安放好席案,兩人向趙不尤問過安,斟了茶,便退了下去。簡庄因正妻劉氏不能生育,才娶了這一房妾室。劉氏本就為人樸訥,今天更是神情悲愁。烏眉現已有了身孕,形容嫵媚,衫裙雖不精貴,卻也十分鮮艷。她一向活泛多語,今天卻也臉帶戚容,悄然不語。

趙不尤發現除了郎繁,八子還缺魁子宋齊愈、策子章美。但隨即想起來,今天殿試,兩人去赴試了。他們兩人原本都是太學上舍上等生,不需殿試便可直接授官,但今年重興科舉,上等生也須殿試。

趙不尤依著簡庄的姿勢跪坐下來,問道:「你們已知道郎繁的消息?」

眾人默默點頭,簡庄沉聲道:「昨天我們幾個等他和章美,一直不見來,就先散了,卻不知道郎繁竟在那隻船上。方才鄭敦來說,才知道。」

「我也是今早遇見左軍巡使的親隨萬福,才聽說。」鄭敦低聲嘆氣。

趙不尤問道:「方才我先去了郎繁家,聽他妻子講,寒食那天,郎繁先和你們聚了之後,下午乘船去了應天府……」

「應天府?他去應天府做什麼?」鄭敦猛地問道。

「你們不知道他去了應天府?」

鄭敦忙道:「不知道,他一個字都沒講。」

簡庄略一沉想:「那日聚會,吃過飯後,又說了會兒話,就各自散了,他的確未說自己要去應天府。」

「那天聚會,他是否有什麼異常?」

諸子各自回想,鄭敦先答道:「和平常一樣,喝酒多,說話少,偶爾才說一兩句話,好像沒有什麼異常,至少我沒看出來。」

江渡年道:「後來,他和章美兩個爭了兩句。」

「哦,爭的什麼?」

「四十不動心。」

「對,是爭過這個。」鄭敦也記了起來。

趙不尤知道這是孟子所言,「我四十不動心」。東水八子聚會時,多是講論學問,探析孔孟仁義之說。便問道:「他們各自什麼主張?」

田況答道:「章美說不動心是再無煩惱,得失不縈於懷,憑心而行,無所不當。郎繁卻說章美是禪家之說,並非儒者之心,見孺子落井,如何能不動心?」

鄭敦道:「兩個爭了一場,最終也沒爭出個是非對錯。然後大家就散了。」

趙不尤心想,兩人所說的「心」,並非同一個心。章美所言的心,是得失憂懼心,人到四十,心志已定,內無所疚,外無所懼,進退取捨,不再惑於利害,計較得失,義之所在,自然而至。這應該是孟子本意。而郎繁所言的心,則是惻隱之心,是人之天性良知,豈能讓它變成木石,僵死不動?郎繁所言不錯,但並非孟子四十不動的那個心。

不過不論對錯,從這場爭執中,是否能看出郎繁當時心境?他去應天府,是什麼讓他「動心」?

他正在沉想,鄭敦忽然道:「除了郎繁,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章美也不見了。」

「哦?如何不見的?」

「寒食那天聚完後,我因有事,便沒和他同路。傍晚我才想起來,我替他在二王廟求的吉符忘了給他,就拿了去上舍找他,到了他齋舍中,卻不見他,問他的室友,說他並沒有回來——」

「之後你就沒再見過他?」

鄭敦搖搖頭:「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上舍,他的齋友說他一夜都沒回去。我不放心,下午又去了,他仍沒回來。昨天一天,我跑了三趟,他還是沒回來。」

「今天是殿試。」

「是呀,昨晚他的齋友們也很著急,四處找他,學正也知道了,命所有上捨生都去找,但始終不見他人影。今早我又去看,他還是沒回來,我又趕到東華門外,想著他可能從其他地方直接去殿試,可是人太多,赴試的人穿得又都一樣,沒見到他,不知道他到底去了沒有。」

「宋齊愈也不知道?」

「嗯……不知道。」

趙不尤聽著鄭敦聲氣略有些遲疑,又問:「章美走之前也沒跟他講?」

「昨晚他也在到處找尋章美。」

宋齊愈和章美雖然同在上舍,但太學六人住一室,五室一齋,他們兩個不住在同一齋。

宋齊愈號稱「魁首」,但殿試只考一道策論,這是章美專長,不但太學,滿京城的人都在爭猜,兩人究竟誰會是今年魁首?如果章美今天真的缺考,人們恐怕會大大失望。至於章美,十多年苦學,只為這一天,一旦缺考,恐怕終生抱憾,什麼天大的事,能讓他在殿試之前忽然消失?

趙不尤心裡升起一陣不祥,但願章美失蹤和郎繁之死並無關聯。

他又問其他四子,四人都黯然搖頭。

簡庄等人要去郎繁家中弔問。鄭敦心裡擔憂章美,說先去東華門看看章美回來沒有,晚些再去郎繁家。趙不尤聽見,便和鄭敦同路,前往東華門。

兩人拜別簡庄等人先行,趙不尤見鄭敦牽著驢子,他個子本就偏矮,若自己騎馬,高矮懸殊更大,不好說話。從這裡去東華門並不遠,就特意沒有上馬,鄭敦也就沒有騎驢,兩人牽著步行說話。

「東水八子」中,鄭敦和「魁子」宋齊愈、「策子」章美更親近些。他們三人是越州同鄉,一起上的童子學、縣學、府學,又一起考入太學。只是到了太學,天下英才聚集,學識高下便分了出來。宋齊愈和章美不但順利由外舍、內舍升至上舍,更被譽為太學雙英。

宋齊愈經書策論俱優,連年獨佔魁首,所以稱為「魁子」,而章美經書稍遜,但長於策論,兼具曾鞏之謹嚴、蘇轍之醇厚,所以被稱為「策子」。唯有鄭敦,進入太學後,頓覺吃力,今年才勉強升到內舍。不過三人自幼及長,都在一處,情誼比尋常手足更深。

兩人說著話,不覺來到皇城東華門外。殿試便是在裡面集英殿舉行。

門前有許多侍衛整齊站列,紅木杈外,有不少人在觀望。兩人因牽著驢馬,不好過去,就在站在街對面等候。等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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