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篇 焦屍案 第五章 豐

凡人,智生於憂患而愚生於安佚。豐之患常在於暗。

——蘇軾《東坡易傳》

周萬舟望著地上那焦屍,心裡一陣厭。

這屍首燒得焦糊,身份如何查驗?身為司理參軍,他的職任是勘查獄訟兇案,若是一般命案,吩咐段孔目等一幹吏人去查辦,自己只須坐等結果。可這焦屍燒死在府衙前,半天之內,滿應天府恐怕就會哄傳開。自己哪裡能再坐視?他來這應天府已是第三年,任期將滿,偏生遇著這樣一樁兇案,若查辦不好,官曆上自然會記下一劣筆,磨勘時,便不好過了。

仵作查驗過後,只查出是個男子,皮膚全都燒焦,年紀判斷不準,應該是中年以上。衣裳也片縷不存,只殘留了一雙鞋底和小半截鞋幫。屍身上有些繩索灰燼,身側有一根被燒焦的竹管,管里有燃盡的草須,是火種筒。府衙石階邊丟了一隻油陶罐,罐里還殘餘了些油。死者應是被人捆綁,而後全身被澆油點燃。

死者左手攥著一團絹,展開是一長一短兩條絹帶,上頭寫了字。周萬舟接過來看了一陣,不解其意,便拿給段孔目去查證。仵作又從死者腰間尋見一個皮袋子,袋子也已燒得焦糊,裡頭幾樣物件卻都完好:一把鑰匙,鑰匙柄上鏤了個「忠」字,掂著非常沉,似乎金子鑄成。另有一小塊銀子,四兩多重,是從官制銀鋌上鑿下的一截。正面有官印刻字,背面還有兩個字「和春」,是用刀尖刻劃的,刻痕極新,筆畫有些稚拙。

周萬舟看見這兩個字,默想片刻,遞給侍立身旁的一個小吏:「你拿這銀子去四處查問查問,可否有哪家商鋪店肆叫這『和春』?」那小吏忙雙手接過,小跑著去問了。

他又看袋子里剩餘的物件,都是常用之物,皆辨不出死者身份。他有些煩躁,見段孔目站在一邊出神,越發焦躁,高聲喚了過來:「你叫人先去附近查問,昨夜是否有人瞧見什麼。再去要道口貼出告示,召眾人來認屍。」此外,他也想不出其他法子,只能板起臉喝道,「儘速去查,莫要懶惰!」

才吩咐完,府里推官喚他去回話,推官見了他,問過情形後,也板起臉吩咐:「儘速去查,莫要懶惰!」剛出來,通判又尋他,見了也吩咐:「儘速去查,莫要懶惰!」才應了命,知州也尋他,趕忙去見時,仍得了句:「儘速去查,莫要懶惰!」他只能連聲答「是」,躬身退了出來,心裡一陣陣懊悶,只能高聲喝令身旁那個承符:「你去瞧瞧那些人是否在躲懶?若見了,立即來報我!」

那承符才轉身跑開,又有個小吏奔過來,說提刑喚他。大宋天下共分二十五路,應天府、拱州及鄆兗齊濮曹濟單等州屬京東西路。每路都設有提點刑獄司,專管一路刑獄罪案。京東西路提刑司治所正設在應天府,自然是一早便聽聞了這焦屍案。周萬舟聽到傳喚,只能快步前往提刑司,去了才知並非提刑官喚他,而是其下屬檢法官,他才稍鬆了口氣,那檢法官問過詳情後,竟又吩咐了句:「儘速去查,莫要懶惰!」

周萬舟出來後,越發躁悶。仕途為官,無事時自然千好百好,一旦有事,便是各般窩氣。他甚而有些懊悔起來。他原是京城吏部的吏人,直升到最高一階都孔目。朝廷有「流外出官」之制,又叫「年勞補官」,吏人做到高階,累計二十五年,可出職補官。他便是借這「年勞」,得了個九品官階。

做吏人時,身份雖低微,卻手握筆管,掌管百官文狀歷子。天下官員考課敘遷,盡都要經他之手。尤其各路州官員,為求升進,年年都要託人說情,送錢送物。略不順意,筆下一勾,便讓那些官員困滯淹蹇。

等他出職為官時,這些吏人阻滯加倍反施了回來。大宋官制,極重流品出身,像他這等年勞補官,只被視為雜流,升進極慢,且不由主路,只能從水部、司門、庫部這些偏冷衙門遞升。原先是官員求托他,如今變作自己去求那些文吏。那些文吏曉得他們來歷,既妒又蔑,因而肆意為難卡阻。他積了二十五年的傲橫之氣,短短几年間,便被那些吏人削磨盡凈。再加官職低微,去哪裡任職,都不得不受長官層層壓制。人雖站著,脊骨卻早已麥稈經秋雨,枯軟倒伏。

直到這兩年,他才終於熬出些頭臉,來這應天府任了司理參軍。職階雖算不得高,卻畢竟是京府之地,手下掌管幾十個吏人。每遇訟案,爭訟雙方都搶著來請託。這時,他才算嘗到些官威,如同一棵樹,辛苦種了五十來年,才算得果獲豐。

可眼下,這焦屍案人人爭瞧,極難矇混過。若查辦不清,便又得栽進深溝。他回到自己那小官廳,坐在案前,獃獃出神。

直到過午,那個小吏才拿著那塊銀子來回稟:「應天府有三處叫這『和春』的,一家是酒肆,一家是客店,還有一家是妓館。這三處,小人都去問過了,三家雖喚這名,卻全都沒在銀子上刻過字。」

「你問的是店主?」

「嗯。」

「混賬!只問店主哪裡問得到?你再去細細問問這三家裡外所有人等!」

那小吏忙答應著又跑了。他氣悶悶等著其他人回話,卻不見一個人來,官廳之中也空冷冷,尋不見一個人影。他越發著惱,卻毫無辦法。直到傍晚,那些人才陸續來回話,全都無所獲。他只能一個個呵斥一頓,到後來連呵斥的氣力都耗盡,只能擺手驅走,起身回去歇息。

才出官廳院門,那個小吏滿臉歡喜跑了過來:「參軍,問出來了!這銀子是和春館後廚一個老婆子的!哦,和春館是一家妓館,在梁園那邊。那老婆子說,這銀子是去年一個官人賞的,她一直藏著,打算裁製壽衣。前天,一個老漢尋見她,用了十兩銀子換了她這塊去。上頭『和春』兩字原先並沒有,應該是那老漢刻的。」

周萬舟聽後,心裡微微一顫,忙問:「老婆子可說是何人賞的?」

「老婆子說是去年中秋,原先那任知州去梁園賞月,她去備辦酒菜,得的賞。小人這便再去問問。」

周萬舟忙說:「不必!她可說那老漢是誰?」

「她說從沒見過,年紀大約六十,鬍鬚有些花白,直垂到胸口,穿著青綢長袍,瞧著和和氣氣的。」

周萬舟壓住慌意:「好了,銀子給我,你回去吧。我來細查,此事莫讓旁人知曉。」

小吏有些納悶,卻沒敢多言,忙答應一聲便轉身走了。周萬舟心裡羞憤欲燃,捏著那銀子,牙關咬得咯吱吱響。

前年中秋,前任知州即將卸任,王豪與州官一向過往甚密。他趕到應天府,在梁園設宴餞行,周萬舟等府中一應官員也被請去作陪。那梁園最早是由西漢初年梁孝王所建,距今已過千年,史稱方圓三百里,池湫岩岫錯雜,亭台館榭相連,華奢勝過當時天子上林苑。司馬相如曾留下千古名句「梁園雖好,非久戀之鄉」。如今梁園雖遠不及當初那般宏闊,卻也鋪展十數里,仍是天下聞名之景。王豪為好賞月,將筵席設在一處喚作清冷池中央的鉤台之上,並將應天府幾家上等妓館的妓女全都邀集了去。

王豪和知州都極有酒量,在席上頻頻勸酒豪飲。賞過月,王豪叫那些妓女去各宿房侍寢,卻興出一個法子,叫人拿過一筒花簽子,眾官員不能自選,由抽籤來定。房中也不許點燈,到次日,眾妓女憑簽子來領賞。那知州最好風流耍鬧,頭一個抽了簽子。餘下官員只能湊趣,按品階抽籤,各自去房中歇息作樂。周萬舟一向量小,已吃得大醉,僕人將他扶到宿房門邊,便照吩咐離開了。他踉蹌進去,裡頭黑漆漆,一個女子迎上來扶住他,他便任由那女子服侍,全不知行了些什麼,之後酣然睡去。

第二天,眾官員一起用過早膳。王豪便喚那些妓女來領賞,知州又提議,滿座皆是風流客,自然該惜花憐月,賞錢自家出,才不負一夜溫柔。眾人聽了,只能紛紛應和贊同。那些妓女手執雕花竹籤候在館外,王豪叫一個院虞候拿了昨夜記好的單子,站在門前,一個個宣喚,梅花、芙蓉、桃花……那些妓女聽到喚,依次拿了雕花竹籤進來領賞,頭一個是知州,他笑賞了那妓女十兩銀子、一匹絹。接下來那些官員依次減等,到八品參軍這一階,其他幾個都賞了五兩。眾人不住說笑品評,唯有周萬舟一直惴惴不安。他身上除去百十文銅錢,只揣了一小塊碎銀,才四兩多,雖只差幾錢,卻難免被譏嘲。輪到他時,那院虞候高聲喚「牡丹」。知州笑道:「牡丹乃眾花之王,不知老周昨夜艷遇了何等傾城之姿?花王得重賞才成啊。」

眾人一起笑望向門外,等著瞧那花王姿容。那婦人走進來時,眾人全都驚住,周萬舟更是猛然張大了嘴,驚愣在那裡——進來的是一個老嫗,年近六十,身穿艷色衫裙,鬢邊插了一大朵黃菊花,臉塗得煞白,抿著鮮紅的嘴,似羞似怯,百般地扭捏。

席間眾人旋即哄然爆笑起來,茶湯飯粒噴得滿桌,拍桌的、跺腳的、捂肚的、趴倒的、仰側的……沒有一個能坐得直。那笑聲更如雞瘋、鴨狂、豬驚、驢惱……各般聲氣都有,唯獨不聞人聲。

周萬舟坐在那裡,臉燒得要漲破,心被數十把鐵鎚砸成了碎渣。他卻必須硬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