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篇 廚子案 第六章 井

物之在下者,莫如井。

——程頤《伊川易傳》

吳鸚鵡住宅後院有口井,他時常獨自扒在井邊朝下望,他最愛這幽和深,如同人心,卻又比人心凈和靜。

他原名吳赫,今年四十六歲,算是生在仕宦門戶,父親官階雖只到七品朝請郎,他卻自幼隨父四處遊宦,見識過無數官場中的險惡臟丑。因而,他於仕途並不熱衷。連考過幾回,都未得中。後來父親由於體羸多病,提早致仕。正逢郊恩特賜,他才得以恩蔭補官。十幾年來,他只在各路州任些閑職,一向清淡守中,並不與同僚過近或過遠。閑時只好養鸚鵡,教鸚鵡讀詩詞。因而人都喚他「吳鸚鵡」。

四年前,吳赫轉任來到這襄邑,任主簿一職,掌管一縣簿書。戶籍、田稅、出納、獄訟等公文賬簿,皆由他統理,事頭極繁劇。他散淡慣了,乍然接手,只瞧那滿篇數字,便已眼暈。更莫說那些簿書堆得滿桌滿架,令他狼狽至極。

多年前吳赫在漳州任職時,從蕃商那裡重價買到一對三佛齊白鸚鵡。這對鸚鵡靈慧至極,能誦幾十首唐人詩。他珍愛無比,決不許旁人喂水餵食,事事都要自家親手料理。來襄邑時,雖然路程千里,他卻一路小心帶了來。可來了之後,公務煩亂,再無暇顧及那兩隻鸚鵡,只得讓妻兒替他照料。兩隻鸚鵡路上本已著了些風寒,妻兒又不懂養護之法,喂得過於飽脹,得了痢疾,相繼委頓而亡。

公務本已讓他躁亂欲狂,又見兩隻鸚鵡斃命,他再受不住,中年喪子一般,大哭了兩場,去河邊尋了片清凈草灘,用一隻白漆木匣盛放,將兩隻鸚鵡悲痛安葬。經冷風一吹,他回去便病倒在床。

幸而他手底下那個典史是個經年老吏,姓蔣,簿記老練,刀筆精熟。年紀與他相仿,平時也好養蟲魚,深知他這傷痛,不但時時過來探慰,更將簿書之責全力擔起。又託人從汴京買來一隻月輪鸚鵡送給他。那鸚鵡紅領翠羽,竟能誦幾首李煜詞,聲氣哀切清婉。他躺在病榻上,日日聽著,悲痛之情得以舒解,方能起來視事。他與那蔣典史也情誼日近,信重日深。

那期間,正趕上新舊知縣交接,賬簿核檢之任尤其繁重,大多由蔣典史操辦,吳赫只過目把關。新任知縣姓魯,雖年近六旬,身形肥胖,卻毫不昏聵。有天將他喚去,案上攤開一堆簿書,沉著臉,用粗圓指頭,一處處翻開指給他看,並高聲數念:「此處二百七十貫對不上,此處三十七石糧對不上,此處一百五十匹絹對不上……虧空竟有兩千多貫石匹!處處都有你押字!我才來赴任,你便是這般款迎我?」

吳赫頓時驚住,隨即明白了蔣典史為何要送他那隻鸚鵡。他知道官場之中,最常見攻心之法便是投其所好,卻沒想到,自己竟被一隻鸚鵡迷惑。簿書上這些賬目,全都由自己押字蓋印,便無法向姓蔣的追責。本朝自開國起,太祖皇帝便將官吏貪贓與十惡、殺人同列為不赦重罪。自己一年薪俸不過七八十貫,這兩千多貫,如何賠填得起?

他正在驚慌,魯知縣忽然放緩語氣:「看你這樣兒,你恐怕也不知情,著了那些吏人的瞞騙。我們是客,他們是主。我們只見船面高低,他們才識水深水淺。我便不責怪你了,不過,這兩千貫必得設法填起來。」

「這都是那姓蔣的典史舞弄的,卑職這便去喚他來!」

「我看你履歷,也算經見過不少,卻如何還這等愚痴?這些吏人頭髮一般,連根密密生在這裡,你我只是梳子,只能順勢梳,哪裡能倒拗?梳得順了,他們好,我們更好。若是強扳,他們損幾根不打緊,我們卻折不起齒骨。這頭由我來梳,你只管聽我吩咐。」

吳赫只得恭耳聽命。回到家中,那隻鸚鵡在架上又高聲吟起:「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他一陣憤惱,揮手要去打,眼看要打中,那鸚鵡忽又吟道:「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他頓時停住,不忍心下手。心頭一陣悲嘆,哪裡怨得了這鸚鵡,分明是我這癖好給了歹人可乘之機。想到蔣典史那種種忠善模樣,他又惱起來,搬過凳子,踩上去,將鸚鵡吊架從房樑上摘下來,快步出門,一路憤憤提著,來到蔣典史家門前,抬手用力拍門。

開門的正是蔣典史,先是一愣,瞅了瞅他的臉色,又望向那鸚鵡,隨即又變回那忠善笑容,軟聲拜問:「吳主簿。知縣將才已經喚卑職去痛責了一頓。都是卑職疏忽,弄錯了賬目,有污吳主簿清譽。卑職實在該罰。從縣衙出來,卑職立即去尋見了庫子、倉子、商稅攔頭,又召集了幾個手分、貼司,讓他們立即各自檢對賬目。三天之內,一定將賬目理清,送去給吳主簿過目。這鸚鵡,還盼吳主簿施恩收回,這等尊貴鳥兒,滿襄邑縣恐怕尋不見第二個會養它的,沒得白白又損折一條小性命。」

吳赫聽了,反倒為難起來。蔣典史又恭聲說:「知縣已吩咐過卑職,往後一定與吳主簿一條心,絕不敢有任何遮瞞。這次疏漏,吳主簿若想責罰卑職,無論是打是罵,卑職都甘心承受。」

吳赫越發沒了主意,盯著蔣典史那張善偽難辨之臉,頓了半晌,才轉身回去。蔣典史在身後小心跟著,一直送到巷口才停住腳。回到家,他又將鸚鵡掛回原處。以往,無論多煩憂,只要回家見到鸚鵡,他立即便能露出笑。這時,仰頭瞅著那鸚鵡,明明紅綠鮮明、姿態嬌頑,卻似乎頓時褪了顏色、消了可愛,甚而有些可厭。

吳赫悶嘆一聲,不由得想起,《論語》中子貢說:「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孔子卻答道:「非爾所及也。」許多年他都未能明白孔子為何會如此對答。他最中意的是《孟子》中柳下惠那句「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這些年來,他也一直奉行此句,無論周遭是何等人,你自你,我自我,兩無相干。今天才終於明白孔子所言「非爾所及」:我不願污人,易做到;不願人污我,卻並非自己所能防止。就如凈鞋踏污泥,哪裡能避得開被污?

他頓時生出辭官之念,可是家中並無祖業田產,一家數口,全仰賴於這些俸祿。他又全然不通其他營生,哪裡能說辭便辭?憂悶半晌,也只能勸解自己,日後多加小心。

過了幾天,蔣典史果然將虧空的那兩千多貫迅即填補回來,自然是他們一干人賠還了貪去之錢。吳赫再不敢輕信這些吏人,自家將那些賬簿填寫完備,抱去給知縣過目。魯知縣看後,眯起兩道肉縫眼,笑問:「如何?」吳赫不知該如何對答,只能唯唯點頭。

魯知縣自稱「人間清閑客」,不愛俗務,只愛游燕。每回都要喚吳赫提了鸚鵡去作陪,吳赫不好推拒,只能前往。席上酒菜皆上等,五六個歌伎圍擁陪侍。賓客二三十人,除了他和縣丞,儘是本地豪富士人。每回宴罷,魯知縣便令蔣典史將這些開支設法計入公賬。吳赫看到這些賬目,心中雖不願,卻也只得籤押。

除了這些游燕之費,賬籍上漸漸多出許多雜費,錢數也越來越大。吳赫這時才發覺,身陷泥淖,哪裡是「小心」二字便能得免?他要去勸諫知縣,尚未開口,知縣已經察覺:「你是來說賬目?只要賬籍送州,勘審得過,何須多憂?人生在世,貴在適意。能得一日樂,便趁一日歡。浮生如夢,何必自苦?」他不知該如何對答。知縣又說:「今年縣裡除了額定上輸錢糧,還有些羨餘。我已分派好,你的那份蔣典史會送去給你。」他剛要開口推拒,知縣一揮手:「你去吧。我宿酒未醒,得去靠一靠。」

他悶悶回到家,妻子忙取出一個沉甸甸包袱:「這是蔣典史將才送來的,足足二百兩銀子呢!」他越發惱悶:「收起來!不許動它!」他氣沖沖走到後院,來到那井邊,雙手撐住青磚井沿兒,探頭朝里望去。從前,有心事時,他便趴在井邊靜望半晌,朝井底吐吐悶氣,便能舒解許多。可這時,望著井底深幽,他竟想一頭栽進去,一了百了,但一想妻兒,頓時頹然坐倒。

自此,他再沒有氣力去抗辯,也再不敢去看那口井。那些銀兩他雖可不碰,各樣賬目他卻不得不籤押。時日久了,他也漸漸看破,如魯知縣所言,何必自苦?以往赴宴時,他始終有些孤零難合。這時便索性不再計較清濁雅俗,該笑則笑,該醉則醉。魯知縣也誇他終於頓悟解脫。

轉眼間,便過了三年。魯知縣即將期滿轉任,他卻由於無功無過,未得升遷,仍留任在此。一查賬目,竟留下數百貫虧空。有這虧空,魯知縣也難交割,忙召集了吳赫和縣丞、蔣典史一同商議對策。蔣典史竟想出個自盜之計:將官倉的存糧運出幾百石,裝作被盜。那些糧食賣了之後,將錢轉填回賬目。虧空是大罪,被盜卻是意外之損。

魯知縣聽了大喜,立即命蔣典史去安排。於是,官倉糧食被偷運了數百石,後牆上假意挖了個洞,將被盜一事傳揚出去,逼迫那縣尉四處去追捕盜賊。盜賊自然捉不到,糧倉竟又失竊數百石。隨即老倉子辭去職任,蔣典史另選了兩個低等小吏來看守糧倉,用假賬簿瞞過那兩人,讓他們畫了押,以備後患。這些吳赫只能裝作不知。

縣尉捉住一個嫌犯,拷打至死。知縣忙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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