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篇 廚子案 第五章 困

困者,唯困於所欲耳。

——程頤《伊川易傳》

衛參不知道自己如何變成了今日這等模樣。

他今年三十六歲,父親曾是梓州州學助教,職低官微,常年未得升遷,卻性情和順,平生只以讀書為樂,也時時教導衛參安時處順,樂天知命。衛參生性卻有些好強,尤其十四歲那年讀到《荀子·天論》那句:「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他不由得熱血沖頂、渾身發顫,這正是自己欲說而始終不知如何道明之理。十八歲時,深夜讀《後漢書·范滂傳》:「滂登車攬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他不由得拍床大叫:「好!」當時他正趴在縣學學舍通鋪上,其他舍友早已睡著,全都被他這一聲叫驚醒。

從此,「慨然」二字橫生在他胸中,再看前朝名臣范仲淹、王安石諸公,無不自年少起,便懷有慷慨平天下之志,他更是堅定了志意,要為這天下盡一番赤誠。

大觀四年,他二十五歲,一舉登第,殿試考中第四甲進士出身,賜綠袍、靴、笏,不久便被差往杭州任錢塘縣鹽監。那幾年,天子重用蔡京,重行新法。衛參雖贊同新法,卻眼見蔡京新法一改王安石初衷,只一心斂財媚上,因而極為痛惡。尤其是新改鹽法,一道詔令,舊鹽鈔立即廢止。那時衛參正在太學上舍讀書,親眼見到一個鹽商拿著一疊舊鹽鈔站在蔡河邊,一邊大哭,一邊將那些鹽鈔撕得粉碎。那一張鹽鈔便是數十貫錢。鹽商將碎紙拋向水中,而後縱身跳入河裡,幸而被河邊船夫救了起來。

衛參到錢塘赴任時,蔡京因多位朝臣屢次彈劾,竟也被貶到杭州居住。衛參得知後,尋到蔡京貶所。一院小小官舍,院門半開,蔡京正在院中賞看一株梅花。有侍衛看守,不許外人進去。衛參便立在那院門前,從懷中取出一捲紙,上頭是一篇疏論,由衛參一位太學同學陳朝老所作,上疏論奏蔡京十四大罪狀,在京城廣被士子傳抄,衛參也留了一份。他展開那文章,對著門裡高聲誦讀:「蔡京瀆上帝,罔君父,結奧援,輕爵祿,廣費用,變法度,妄製作,喜導諛,鉗台諫,熾親黨,長奔兢,崇釋老,窮土木,矜遠略……」引得眾人都來圍看,並不住叫好。衛參出罷惡氣,這才拂袖大笑離去。

在那鹽監職任上,他儘力奉公勤勉,不敢有絲毫疏忽。只是初入此門,於鹽務全然不知,只能向那些老吏請教。那些老吏也殷勤周至,事事都辦得妥帖。一年多後,他才漸漸通曉了其間備細。誰知轉運使鹽事帳司前來例行核查,竟查出許多賬目缺漏。查審之後,才知是那些老吏串通造偽,偷挪鹽稅。他雖沒有貪瀆,卻因失察之罪,被勒停編管,貶到江西虔州。

他脫去綠錦官服,換上布衫布褲,一路由所經州軍院虞候押送遞解,受盡艱辛,才到了虔州。住在官廳後頭窄陋低濕的廂房裡,雖能自由行走,卻不能出城,每一旬還得去長吏廳呈身。最要緊是衣食,俸祿已停,若有保人,還可授業教書,掙些錢糧。他卻無親無故,只能依「乞丐人法」,由官廳每日支二升米、二十文錢。每天去領錢米時,真如乞丐一般。連小吏見了他,都能任意呼喝。他雖然自幼家境清寒,卻哪裡受過這等困辱?幾回想懸樑自盡,將腰帶拴到房樑上,踩著凳子,頭要伸進去時,卻終不甘心,只能流淚下來。他不願自此消沉,不停以歷代那些受貶名臣自勵,沒有錢買書,每日便去書肆中站著借讀。寄情於經書史傳,令自己忘卻周遭。

兩年後,朝廷大赦,他緊忙歡喜收拾那些破舊衣物,準備動身回京。衙前一個書吏來到他門前,並不進來,手裡拿了一紙官文。他忙站直身子,恭聽那赦令。那書吏高聲念道:「罪臣衛參,心懷怨望,未知悔改。再加貶謫,編管梧州……」他聽後,脊梁骨咯吱吱抖起來,像是要抖散一般,身子頓時軟倒。

遞解途中,他才聽說,蔡京已被召回京城,再任宰相。自己被再貶,恐怕是由於當年杭州那一辱。他悔恨之極,卻已無可如何。

梧州遠在廣西,境況比虔州更劣。到了那裡,連言語都有些聽不懂。他又不知應變,觸怒了衙吏。那些衙吏動輒將他鎖在房中,連著幾天不許他出門。不但沒有月錢,連飯食也時常斷缺,他卻只能苦挨。

挨了三年,挨得他臉枯身瘠、狀同餓鬼。當年那慨然之氣,早已消磨一盡,胸中只剩一點兒苟生歹活之念。幸而又遇大赦,蔡京也恐怕早已忘了他這螻蟻之輩,他終於接到赦令,繼而被除授為湖南衡陽州學教授。這時衛參已三十一歲。

他趕到衡州赴任,官廳差了個小吏服侍他,將他安置在州學廳旁一間官舍中,並給他備了一套綠錦官服,燒了一桶熱水。他洗過澡,關起門,穿戴起官服。由於太瘦,袍子有些空蕩。但手摸那錦面,又柔又滑,心頭悲喜齊涌,不由得偷偷哭起來。

廳里幾個教授同僚設宴款待他,他已經多年未坐在這寬大桌椅邊吃飯,更何況那滿桌豐潔鮮肥,端杯抓箸時,手一直在微抖。舌頭更是木了一般,說不出幾句得體的言語。好在那幾個同僚知曉他經歷,都溫言和語寬慰,暖得他幾次淚要湧出。由於幾年未沾葷腥,那天他又吃多了些,回去後,一夜大瀉了幾回。

休整三天後,衛參便開始上任。教授一職極清靜,不過是訓導經義、掌管課試、糾正不軌。只是在梧州時,他難得尋見兩本書,荒廢了三年。重拾起來時,有些生疏,口舌也十分訥澀。站到那些州學生面前,更是發窘發慌。他唯有儘力克制,勉強應付。即便艱難喪氣,他仍極感念朝廷,差給他這樣一個職任,讓他得以調養身心。

過了三兩個月,元氣漸漸恢複,臉上有了血色,身心也舒展了一些,他才略略能揮灑得開了。只是,他再不敢信任何人,在衡陽,也無一個真朋近友,時常覺著孤寂。

第二年,有個官媒替他說了一門親,是本地鄉村一家上戶的女兒,由於挑貧揀富,耽擱了年紀,已經二十五歲。那家只選他人物地位,並不要他聘資。他一想,和自己也算般配,修了家書,求得父親應允,便成了親。岳丈替他在衡陽典了一小院房舍,他搬進去後,才算有了家室。只是那妻子性情有些古怪,時常與他慪氣。他先還容讓,到後來受不得,便發起狠來。那妻子竟絲毫不怕,反倒越發潑悍,與他撕扯對打。常將他的臉抓打得青一坨、紅一道,去了州學,被同僚和學生偷笑。他懊悶之極,卻也無可奈何。

三年任滿,衛參無功無過,考績中下,被轉差到拱州襄邑任縣尉。他已慣習了州學之職,卻不敢違抗,只得帶了妻子,搭船乘車,輾轉來到襄邑。那縣裡典史帶了兩個弓手來迎接他,將他們接到一間官舍暫住。略一安頓,他忙去拜見知縣,那知縣年近六十,生得極肥,肚子將官袍頂得滾圓,臉上的肉也將眼睛擠作兩道肉縫。他躬身拜問,那知縣嘴角只略扯了一絲笑,從肉縫裡露出兩隻小眼,瞅著他說:「勞碌了,你先去安頓家務,三天後來交割上任。」他忙躬身退出,心裡卻有些納悶這知縣竟如此冷淡。

回到官舍,妻子抱怨那官舍窄陋,立即催他去尋一院房舍。他任教授,每月俸資只有五貫多,除去夫妻花用,三年只攢了四十多貫,路上雖儘力省儉,卻也花去大半。他只得問那兩個弓手,尋見一個牙人,照著衡陽那宅院大小,看了一處住所,一年賃錢便得十三貫。他只得回去和妻子商議,妻子又將他怨罵了一場,從箱子里取出一錠五兩的私房銀鋌給他。他又拿了三貫銅錢,去簽了契,賃下那院房舍。花了兩天,才搬過去粗粗安頓好。

第三天,衛參忙去縣衙交割。縣尉一職,主張緝拿盜賊,無關錢物,倒好交割。只是,他去見知縣回稟,縣丞和主簿都在,他忙一一拜過。那兩人和知縣一般,都有些冷淡,更露出戒備之意。他越發納悶。

從教授到縣尉,由文變武,他又得重新習學。他手底下有兩個節級,四十個弓手。他知道該時時操練訓導這些弓手,卻絲毫不通武功戰陣,只能讓那兩個節級去訓教,自己在一旁督看。

好在縣城裡常日太平,並無什麼匪盜,偶爾有毆鬥或毛賊,那兩個節級帶幾個弓手便能處置,衛參倒是時常清閑無事,便只在官廳里讀書。他聽得知縣、縣丞、主簿時常歡聚宴飲,卻從來不喚他。他也樂得自在少事,何況每月職俸雖漲了兩三貫,哪裡夠這般奢費?因此,他與那三個官長同僚始終有些疏隔。

做縣尉倒是有一樣不同,每日率著一隊弓手去縣裡巡視,那些平民百姓見了,全都有些畏懼,紛紛讓路避開。自出仕以來,他頭一回覺到為官之威嚴。因而,即便無事,也時常去巡查一番。有時遇到一些滑賊無賴,被捉住了,仍頑抗叫嚷,他忍不住也上前踢幾腳、抽兩鞭。

衛參發覺,動怒施威竟令人極暢快。郁屈了多年,血氣似乎隨之漸漸活轉。當年那慨然之意重新激發,化作了一股威勢之氣,一發而難止。他越來越愛這施威之樂,神色間威厲之氣也越來越盛。不但那些囚犯,連手底下的節級、弓手也越來越懼他。回到家中,他也再不忍妻子那些怨罵。原先他不善爭鬥,這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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