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篇 界石案 第八章 益

利者,眾人所同欲也。專欲益己,其害大矣。

欲之甚,則昏蔽而忘義理。求之極,則侵奪而致仇怨。

故夫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

——程頤《伊川易傳》

裘鎮時常發狂,尤其是每回遇見莫褲子。

他臉上生了一張嘴,心底里似乎另有一張嘴,那張嘴無底洞一般,始終張開口,等著吞錢、吞食、吞色、吞名……但凡這世間的好,無所不吞,也從不饜足。他不知道這張嘴是天生的,還是父母教化的。雖然家裡良田百頃,他父親卻總望著別家的另一塊好田,他母親則總是恨別家婦人又換了身更時鮮的穿戴。自小,裘鎮時時瞧見的,便是這兩雙饞眼,一雙比一雙渴,一雙比一雙燙。他又是獨子,父母從來不許別家孩童勝過他絲毫,他也的確極少輸過。他生得健壯,又有一股從不讓人的悍氣。偶爾吃穿玩物上比不過其他孩童,他便去打、去搶,爭不到手,命都可以不要,誰敢抵擋?

然而,他總是輸給莫褲子。

裘鎮比莫褲子大三歲,孩童時,三歲能高出一個頭。別家孩童都怕他,唯有莫褲子,反倒時時招惹他,見了他便喚他「大滾球」,還編出些溜口話笑他,「大滾球,娘見愁,一腳踢進糞裡頭」。他若是捏住莫褲子那細頸子,眨眼便能將他捏死,莫褲子根本休想掙開。可莫褲子既像泥鰍,又像兔,他從來抓不住。

這還在其次,比強、比富、比好,他都不懼。他最恨的,是莫褲子那萬事不吝的賴氣。他們一年難得見幾回,只在鄉里豪富家宴上能碰到一處。每回去,裘鎮他娘自然讓他穿最好的衣裳,他也自然時時強過所有孩童。莫褲子卻偏要和他比,而且不比好,只比不好。

有回,他父親帶他去游丸子家赴宴,他穿了一身銷金錦緞小衣裳,渾身金閃閃,走在太陽地里,遠遠就能耀暈人的眼。莫褲子只穿了件織銀線的蜀錦,卻偏要和他比。游丸子和其他孩童都圍在一邊看。他大聲笑起來:「一兩金子十兩銀,你那件衣裳,只好拿去擦屎。」

「那咱們就比一比,你敢不敢?」

「有啥不敢?」

「誰要不敢,誰就吃屎。」

「好!」

「你等著!」

莫褲子飛快跑出了院門,他以為是逃走了,忙大聲罵起來:「擦屎布,你別逃!」可不一時,莫褲子又跑了回來,手裡抓著根樹枝,枝子上沾了些人屎,他搖著那屎枝子說:「咱們就往自己衣服上抹,誰抹得多,誰贏!」說著,莫褲子就往自己衣襟上一抹,新新的衣裳頓時沾了一道屎。他看到,噁心得直咧嘴。莫褲子把那屎枝朝他伸過來:「該你!」他趕忙避開,嚇得轉身就跑。莫褲子在後面一路追著笑叫:「大球子,滾溝子,滾回你娘屎肚子!」

每回見到,莫褲子總能想出更臭、更爛的主意,裘鎮哪裡贏得過?因而只能把莫褲子當作一攤臭屎,恨恨避開。

長大後,他們更難得相見,沒想到,有回竟在寧陵一家賭坊撞見了。他家離襄邑更近些,因而常年在那邊幾家賭坊里耍。他進了賭坊,尋常賭棍全都不敢跟他賭,只有幾個富家子弟還能陪他耍幾局,他賭得沒興緻,才轉到寧陵這邊。他一進那賭坊,便見中間那張大賭桌邊圍滿了人。有個人盤腿坐在桌上,面前攤開一張圖譜,旁邊一隻陶碗,正在吆五喝六地擲骰子,是莫褲子,和幾個人在賭「豬窩」,那圖譜上繪有各色名目,與骰子彩數一一對應,擲完後對照譜子計算輸贏。

裘鎮一見莫褲子那狂賴樣兒,心裡頓時騰起火,從隨從提的木箱里抓出兩錠五十兩的銀鋌,過去推開桌邊的人,將兩錠銀子啪地扣在桌上,高聲說:「一局五十兩,拿得出的來賭!」桌邊那些賭棍哪裡拿得出,紛紛抓走自己銅錢和散碎銀子,一起退開了半步。莫褲子則仍安坐桌上,笑著說:「我來陪你。你先擲。」

「你爺我沒那些閑腸肚耍這個,爺平生只愛捻錢。」捻錢是擲銅錢,正面為字,背面為幕,字贏幕輸。

「成!仍是你先捻。」莫褲子從腿邊一小堆銅錢里摸了三個,丟到裘鎮面前。裘鎮抓起來,雙手合住,用力一搖,隨即拋到桌上,兩字一幕。莫褲子彎腰伸臂,抓過那三個銅錢,隨手一丟,一字兩幕。旁邊的人全都哄叫起來。

裘鎮大喜:「拿銀子來!」

「再捻兩把,一總算。」

裘鎮便和他又丟了兩回,兩回皆贏。他再不肯讓,催著要銀子。莫褲子卻把腿邊那些銅錢推了過來,說:「這些你先收下,剩餘的明天給你。」

「不成!眼下便要。」

「眼下沒有。」

「你耍弄爺?」裘鎮一挽袖子,便要去打。莫褲子卻高聲道:「慢著!咱們再賭一回,不賭錢,賭個新鮮的,輸了,連將才這些錢,當場算清!你敢不敢賭?」

裘鎮猜測他又要拿那些腌臢物來耍弄人,忙說:「屎、尿、鼻涕、嘔穢一概不賭。」

「哈哈,不是那些下作物事,是個絕色美人。寧陵行院新來了個班首,彈得一手好琵琶,唱得一口好曲兒,名叫卓蘭兒,你可聽說了?」

「賭她什麼?」

「咱們一起到她門首,她願意先接哪個,哪個便算贏。哪怕只見一面、只坐一刻,也是贏。」

裘鎮前兩天便聽說汴京有個名妓來到寧陵,將全縣的妓女都比了下去,今天來,也正想去會一會,忙問:「賭多少銀子?」

「這等佳人,賭少了作踐風月,咱們就賭個大的,先定張契,各家拿出十年的田租。」

「兩縣人都知道你家的田已被你賭去大半,你拿剩餘那點田跟我家上百頃來賭?」

「那我退一步,我拿剩餘全部田產跟你家一半地租來賭,田產對田租,敢不敢?不敢便算了,我另尋其他有錢又有膽的賭去。」

裘鎮知道他在激自己,但一想莫褲子身上已經沒有錢,哪怕急尋些來,也有限。自己今天特地帶了三百兩銀子,便是去汴京會頭等名妓,也寬綽有餘。再想到歷年受莫褲子的那些辱,便是賭上自家十年全部田租,也該討回這口積年惡氣。於是他高聲道:「賭!」

莫褲子喚坊主拿過筆墨紙硯,隨即寫了兩份契書,內文相同,但各以一人為贏者,都畫了押。而後請了坊主和幾個賭棍作保,兩份契書都由坊主收著,一起去會那個卓蘭兒。那些人巴不得瞧熱鬧,跟著一起到了那門首,莫褲子說:「我欠了你賭資,你先請。」

裘鎮並不推讓,大步進了那院門,高聲喚道:「卓蘭兒在嗎?恩客來啦!」一個婦人快步迎出門來,賠著笑說:「這位官人,我家蘭兒被知縣包斷了,這一個月都不許見客。」「什麼?你敢在爺面前說謊?」「老婆子哪裡敢說謊?您瞧那兩位,是知縣特地差來看院的。」兩個身穿公服的男子一先一後從堂屋裡走了出來。見到前頭那個,裘鎮頓時暗叫晦氣。那人他認得,是寧陵知縣的堂弟。

上個月,裘鎮和兩個朋友來寧陵縣吃酒,一個名叫胡歡娘的妓女來陪坐唱曲,他嫌胡歡娘唱得不好,要攆她走,胡歡娘卻要討了錢才走。他一惱之下,將胡歡娘扯到街邊,痛打了一頓,若不是三槐王家一個叫王大崢的過來勸住,恐怕已將那胡歡娘打死。沒想到,胡歡娘與知縣堂弟交好,裘鎮的父親又因一塊祿田,與知縣有過齟齬,那知縣因他父親財多勢強,只得讓了半步。得知胡歡娘一事,知縣立即秉公嚴辦,差縣尉到裘家捉人,將裘鎮抓到獄中,打了二十板子。裘鎮父親使了三百兩銀子,才將他保出。當日來捉裘鎮的,便有那知縣堂弟。裘鎮平生第一回挨打,自然懷恨在心,要尋機報仇。可這時,見到知縣堂弟,他卻不敢輕動,只得喪氣轉身,出了院門。

莫褲子見他出來,笑道:「沒會著?該我了。」說著便走了進去,一路高聲喚著「卓姐姐」。裘鎮忙向裡頭望去,只見堂屋裡走出個美貌翠服女子,笑著迎向莫褲子,兩人站在廊下,說了兩句話。而後莫甘深施一禮,隨即轉身走了出來,笑望向裘鎮:「我贏了。坊主,請把那兩份契書給我。」那坊主忙將兩頁紙遞給莫褲子,莫褲子將自己那張折好揣進懷裡,而後笑著說:「這張便撕了。」幾下便把那張紙撕得粉碎。裘鎮一直干瞧著,胸口幾乎燃起來,狠狠踢了一腳身邊探頭的隨從,喝了聲「走!」,隨即氣恨恨大步離開了那裡。

回去後,裘鎮不敢告訴父親,暗暗想該如何奪回那張契書。可沒等主意想出來,莫褲子竟死了。

十八年後,桃花宴上猛見到莫褲子,裘鎮驚了一大跳,隨即便想起當年那紙契書。正在暗想,隔了這麼多年,那契書應該早已丟了。誰知莫褲子過來問候,指著自己懷裡,低聲說:「當年這契書,裘兄沒忘吧?」

裘鎮瞪著眼,頓時啞了口。看著莫褲子又去和那幾人說笑吃酒,心裡暗暗盤算,該如何將這條糞蛆除掉。沒等他想出法子,莫褲子竟死在茅廁里。看到莫褲子屍首,他險些笑出聲來,自己在這條糞蛆跟前輸了無數回,總算輕輕易易贏了一大場。

他沒想到,王豪喪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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