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篇 界石案 第七章 損

人之所損,或過,或不及,或不常,皆不合正理。

——程頤《伊川易傳》

對於莫褲子,路缺牙都不知該恨,還是該謝。

路缺牙本名路德升,少年時因磕缺了小半顆門牙,便一直被人嘲喚作這個名兒。這是他一生大憾,萬貫家財,卻換不來一顆整牙。

路缺牙生來便有些膽小怕生,他父親極嚴厲,只要見到他,常要尋他的不是,訓斥一番。幾個兄弟又一個比一個會爭先討寵,他從來敵不過,因而,除了在母親跟前,他極少說笑。

八歲那年,王豪婚宴,派僕人送來了請帖。他父親出門赴宴,原本只帶長子或幼子。那天臨出門時,他大哥鬧肚子,幼弟又不知跑去哪裡玩耍,尋不見。跟前只有他一人,他父親只得帶了他去。到了王家,有許多孩童都在三五成群玩耍,他卻只能站在一邊瞧。看著那些孩童那般歡暢,難過之餘,他更有些恨,因而不願多瞧,便獨自在那庭院里到處走看。不知不覺走到廚房那邊,一眼瞧見雞籠邊有兩個孩童,比他略小一些,一樣裝扮,都是藍錦銀繡衣裳,乍一看,像孿生兄弟一般。後來,他才知道那是莫褲子和游丸子。

他見那兩個鬼鬼精精的,忙躲到一邊偷看,那兩個竟用竹篾片挑了雞屎往廚房湯鍋里丟,來來回回丟了幾次,見人來了,才一起嬉笑著跑開了。他瞧著,心裡羨慕無比,這正是他極想做,卻從來不敢做的。前院那群憨玩傻鬧的孩童,那些高仰鼻孔、滿臉假笑、從不肯瞧他一眼的大人,他們全都該喝雞屎湯。

他站著望了一陣,見那廚房門前的僕人們又都走了,裡頭空無一人。他猶豫再三,還是壯著膽子過去,走到雞籠邊,折下一片竹篾,颳了一坨雞屎。左右看看,仍沒有人,便拈著那竹篾,邁過門檻,進到廚房,小心走近灶台。氣促心跳得幾乎要抽筋,強撐著才伸直了手臂,剛要把雞屎甩進滾湯鍋里,身後忽然響起個聲音:「你做什麼?」他嚇得猛一顫,頭皮都要飛走,慌忙丟掉那竹篾,轉身就跑,卻被腳下一片菜葉滑倒,重重栽了下去,牙齒正磕到門檻上,疼得他幾乎昏過去。他卻顧不得那些,拼力爬起來,瘋了一般逃離那廚房,一直奔到前院,躲到花壇後,見沒人追來,才急喘著氣停了下來。嘴皮碰到牙齒,一陣鑽心之疼,他不由得尖聲痛叫起來。引得旁邊幾個孩童全都望過來,一個叫道:「他流血了,牙破了!」

雖然疼得心都揪搐起來,他卻猛然想到,父親若見了,必定痛責。他忙閉起了嘴,用手背去擦嘴唇,一瞧,果然有許多血。他越發怕起來,忙忍著劇痛,跑到後院井邊,將木桶甩下去,吃力打上來一點兒水,用手捧著漱口。冰水一碰到牙齒,頓時又一陣鑽心痛,他頓時被疼哭,邊哭邊強忍著痛,急漱了兩口,吐盡血水,把嘴唇和手洗凈,而後躲到牆根一棵香樟樹背後,偷偷繼續哭了一陣。幸而他父親並沒發覺,出來後只罵了句:「來人家做客,斜嘴苦臉,做出這般丑相做什麼?難成器的東西!」不過,幾天後,父親仍一眼瞧見,又痛責了一頓。

他原本就不多笑,自從缺了這門牙,便越不願笑了。旁人瞧著他是鄉里巨富之子,常日間又溫溫靜靜,都羨嘆不已。他卻始終悶悶不樂,既無玩伴,又沒有可說話的人,心裡始終念念不忘那雞屎,一直想著,能做些這等事情,該有多好。可直到十八歲,他都沒做成一件這樣的事來。

十八歲那年,他考入了縣學,可沒想到莫褲子和游丸子竟也一起考中。他只敢安心讀書,那兩個卻整日偷懶使奸,無所不為。他瞅著那兩人,心裡既厭又羨。教他們讀經的那老教授,嗓音刮耳,為人又急躁,常常責罵學生。路缺牙一見這教授,便想起父親,不由自主便憎怕,卻只能小心聽命。那老教授罵得最多的便是莫褲子和游丸子。

不過,那老教授有兩樣可笑處,一是愛犯困,二是愛背著人用食指掏鼻屎。有一回教完一段《春秋》,他讓學生們默寫,自己坐在椅子上,又打起盹來。路缺牙發覺莫褲子和游丸子偷偷比畫了一陣,隨後莫褲子輕輕走到窗邊,探出身子,窗外是一片菜園,種了一畦芥菜,已經開始結籽。他揪了一把嫩種子,回來放到桌上,用硯台將那些種子碾爛。芥籽極辛辣,他不由得打了個噴嚏,幸而忙捂住嘴,沒驚醒老教授。他將那些芥籽汁抹到指肚上,而後拿著《春秋》走到前頭,拍醒老教授,指著書問:「這句怎麼解?」老教授高聲講解了一番。路缺牙一眼瞅見,莫褲子拍醒老教授時,將芥籽汁迅即抹到了老教授食指上。過了半晌,老教授裝作看窗外景緻,又掏起鼻屎,隨即便猛打起噴嚏,一個接一個,聲音尖厲之極,幾乎要將自己那干減肥體嚏散。路缺牙不由得咧嘴笑起來,全忘了自己缺牙,心裡對莫褲子也越發讚佩。

莫褲子見他笑,似乎很中意,偷偷問他:「我們要去瓦子耍,你去不去?」他忙搖了搖頭,莫褲子頓時敗了興,他也暗暗後悔不迭。

後來,莫褲子和游丸子被逐出了縣學,他始終沒能跟著去做一件那等事,望著那兩副空桌椅,心裡惆悵之極。

不過,沒過半年,他父親病逝,他也休了學,回家奔喪守孝。他的兄弟們隨即爭鬧著要分產析戶,他也正盼著能出去獨住。兄弟們將睢水邊那片田和幾間草房分給了他,那片田離得最遠,畝數又最少。他倒極中意,只是被兄弟欺負,又爭不過,心裡始終有些不平。

他去看自己分的那片田,那田正在界石邊。那塊界石有一人多高,立在睢水岸邊,兩面分別鑿著襄邑和寧陵兩縣縣名,下頭小字又是帝丘、陽驛兩鄉鄉名。由於外形似一棵古柏枯乾,鄉人都喚它古柏石。界石向南,一條土路直通到幾十里外的汴河。

他正瞧著,卻見莫褲子走了過來。莫褲子已經聽說了這事,笑著問他:「被兄弟欺負,你就這般白受著?」他苦笑著搖搖頭,不願多說,便岔開話頭:「那等事,你是如何做得出的?」

「哪等事?」

「譬如在學裡時,拿芥籽汁害老教授打噴嚏。」

「那算得什麼?」

「我想做,卻始終做不出……」他不由得黯然起來。

莫褲子笑道:「那等事,做不做有什麼大不得的?你若真想做,該做件大的。你這塊田畝數不及你兄弟們的,不過有個法子能討回便宜,只看你敢不敢做。」

「什麼法子?」

「瞞天過海的大法子,你若真敢做,我才說。」

「我敢!你說!」生平頭一回,他總算堅定說出了一句心意。

「你看那塊界石,這兩縣丈量田畝,都以它為界。你這田在寧陵縣這邊。明年是閏年,又要核准田畝。寧陵縣來勘量時,你把這界石搬到田地那頭去,便丈不到你這裡。等那邊襄邑丈量時,你再把界石搬回去。那些衙前書吏幹辦們哪裡會曉得?這樣,你這塊田就如一塊布褶子,藏在裡頭,稅籍上便沒了名目。這塊田有六百畝吧,一年各項稅錢便省出來近二百貫,幾年便能將你兄弟們剋扣去的找補回來了。」

「這……」

「我便知道你不敢。」莫褲子又掃了興,轉頭要走。

他忙急急思忖,從小到大,自己從不敢做一件壞事,這般活著,有何意趣?二百貫稅錢倒在其次,做一樁這等事,至少也算出一口悶氣。於是,他忙追上莫褲子:「莫兄弟,我願意做!」

「真的?你若真想做,先不忙。除了田,錢你也分了一些吧?」

「嗯,將近五百貫。」

「那便能再買七百畝地,你將你這塊田南邊的田地儘力都買過來。上千畝地,這事才值得做。另外,兩縣是以界石向南這條土路為界,向東一里地外,還有一條南北土路,界石搬到那裡才更容易矇混。這中間的大田還有幾家,不如將他們全都勸進來,大家一起做,才更好。」

「這個就難辦了,人多心雜。」

「怕什麼?你若真想做,我來替你做說客。」

「有句話恐怕極冒昧,會衝撞莫兄弟……」

「什麼話,儘管問。」

「這樁事……莫兄弟為何這麼熱心?若真做成,不知該如何答謝?」

「答哪般鳥謝?我只是見不得你受親兄弟欺負。另外,更見不得到處死潭子一般,又臭又悶,拿石頭砸一砸、棍子攪一攪,心裡才舒坦。我也不知為何有這怪癖,生來便是這般,哈哈!」

那天分手之後,他興緻極高,照著莫褲子所言,拿了那五百貫錢,在那兩條南北土路間,四處尋買田地,買到了五百多畝。莫褲子果真帶著他,先去拜訪王豪,一番言語說動了王豪。王豪又去約了兩條土路間有大田的六家豪富,說服了他們,將那片地的零碎田產全都買了下來。到第二年重核田畝時,等襄邑這邊核完,夜裡偷偷將界石搬到東頭那條土路口。寧陵縣衙吏們來勘量田土,果然只堪到界石土路那裡便停住了。

這樣一來,中間這一帶田產,幾十頃地,便成了無籍無稅地,他們幾個將這片地喚作「褶子田」。

做成這事後,路缺牙無比歡欣,對莫褲子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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