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篇 木匙案 第八章 大壯

大者既壯,則利於貞正。

正而大者道也,極正大之理,則天地之情可見矣。

——程頤《伊川易傳》

臘月底,沈核桃拿著那把木匙去見王小槐。

寒風裡,獨自行在村路上,四野一片凋敝,枯樹枯草簌簌顫抖,荒田上塵土漫天飛揚。沈核桃卻毫不覺得冷,心裡反倒一陣滾熱。

沈核桃今年三十七歲,家裡原是二等戶,有近三百畝地,人都喚作「柿子沈家」。一是由於他家前後院種了十幾棵柿子樹,都極高大,秋天時,隔著院牆,遠遠便能望見滿樹紅柿子。二則是暗嘲他父親的性格。他父親雖然有這等家底,卻從小被教導富不可驕、強不可恃,加之生來性情溫懦,因而時時小心,處處退讓。旁人拿住他父親這性子,便借種種由頭,想方設法進逼。前後鬧了十幾場官司,將家裡田產平白無故賠去一半。他父親也因此郁屈而亡,臨死前,教導三個兒子:「做人得有些剛氣……」

父親亡故後,他們三兄弟析產分戶,一人原本五十多畝地。那時沈核桃剛滿二十歲,才成親。他兩個哥哥也都溫善,惜他年少,將那零餘的十多畝全都給了他。他推讓不過,便執意搬出那大院,讓兩個哥哥住,自己去村西頭,將原先給莊客看田的兩間草屋修葺一番,添蓋了一正一偏兩間瓦房,在那裡安頓下來。

沈核桃記著父親遺言,除了至親手足,其他人哪怕一把草、一文錢,也堅決不讓。他特地在院里栽了兩棵鐵核桃樹,憤憤說,有本事你們便來強砸強吃。

可這樣一來,他便得時時和人爭較,常常惹得滿肚氣惱。妻子和兩個哥哥不住勸他,他卻聽不進耳。父親那結局讓他瞧得清清楚楚,這世上之人大半欺軟怕硬、得寸進尺,並時時處處伺機而動。你若露出一絲軟怯,他們便立刻抓住,狠咬一口。一小口不夠,必定會貪一大口。

村人們見他性情大變,絲毫沒了柿子家風,先都吃驚,繼而憤惱。他卻不管不顧,旁人的絲毫不貪,自家的分毫必爭。哪怕有時爭打起來,他並不是對手,卻也拼了性命要爭到底。人見他這般不要命,漸漸都怕了,都喚他「沈核桃」,紛紛避開,再不敢沾碰他,連他兩個哥哥,也不敢去侵擾。

這時他已年過三十,爭了整整十年。沒了紛爭,他也才漸漸平復。直到那水渠被填,憤氣才又重新騰起。

那年大雨,眼看自家的田被沖毀,竇好嘴大喊去堵住那水渠,他略有些猶豫,但隨即想,這是天下雨,並非我灌水,而且存亡之際,人本該先自保,便去一起將那渠口填死。王豪一惱之下填死了整條水渠,他才略略有些後悔,但隨即又想,那水是天地公有,人人得享,憑何由你一人獨斷?秦孝子鼓動村人去強開,他立即響應,衝到前頭。到了去年,天旱得這樣,眼見得莊稼全都要枯死,他更是焦怒之極。大保長莫咸讓他們設法除掉王小槐,他並不覺得有絲毫不妥。並非我們奪你性命,是你先奪了我們性命。

可是,真要讓他去殺王小槐,他卻抬不起手,挪不動腳,做不出這等凶虐之事,只能幹瞅著那田一天天乾裂。到秋天時,六十畝地,佃農總共只收了不到五十石糧。他只能按分例,收取一半。他一年的田稅、雜稅便有二十多石,這些租子納稅都還缺幾貫錢。

更讓他氣恨的是,隔壁秦孝子家起火,延燃到他家,燒了他半間房。他原本要計較,可秦孝子家裡原就欠了許多債,人又燒成那般模樣,自己妻子和嚴氏又一向親睦,他只得忍住這氣,自嘆背晦。

進到臘月,原本該歡歡喜喜殺雞宰豚,預備年節。他卻只能縮縮減減,勉強應付。更憂來年,若是再這般旱,家中積蓄耗盡,恐怕再難熬過去。

那天,他站在院里望著那兩棵光禿的鐵核桃樹,正在發愁,忽聽見院門外兩個孩童在鬥嘴。一個是他幼子,另一個是賀中棍兒的兒子小棍兒,兩人在爭誰家錢多。小棍兒高聲說:「我爹有個寶物,天天揣在懷裡。那寶物能叫王小槐乖乖聽話開那水渠,我爹便能從大保長那裡領到一百八十貫錢,一百八十貫呢,把你們全家都能買下來……」

「我才不信呢,騙人口生瘡!」

「我才沒騙你,明天看我生不生瘡。」

沈核桃聽了,心裡暗暗吃驚。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寶物,竟有這等奇處。但若是真的,賀中棍兒為何一直揣著那東西,不去尋王小槐?難道只是那孩子信口胡言?但聽那語氣不像說謊。

自那天起,沈核桃開始暗暗留意賀中棍兒,果然發覺賀中棍兒不論做活兒、行路,都不時要摸一摸厚襖左懷。雖瞧不出裡頭藏了什麼,但必定是個貴重物件。

與此同時,沈核桃又想到那場火災,撲滅了火後,他和幾個鄰人曾進到秦孝子卧房去瞧,見油燈盞跌落在床邊地上。那幾人都說,應該是秦孝子躺在床上,醉中伸出胳膊,不小心將燈盞打翻到地上。但這時想來,那桌子雖在床邊,燈盞必定不會放在桌子邊沿。人躺在床上,反手很難摸到燈盞,得爬起來才夠得著。恐怕是有人故意打翻縱火……秦孝子窮得家裡尋不出幾文錢,為何要殺他?那晚嚴氏母子都在我家,誰能潛入那卧房?

賀中棍兒!只有他最便宜。沈核桃隨即更想到,賀中棍兒和那嚴氏瞧著始終有些不尷不尬、遮遮掩掩,兩人似乎有些首尾。嚴氏難得夜晚出門,那天卻一直留在我家,還帶著兒子,難道是有意避嫌,給賀中棍兒留下空隙縱火?火災之後,嚴氏逼著秦孝子休了自己,恐怕真是兩人商議好的計謀。賀中棍兒懷中那寶物,怕也是秦孝子不知從哪裡得來的。一場火,奪寶又奪妻。他得了那寶物,之所以遲遲不敢去見王小槐,自然是怕被秦孝子知曉。

理順之後,沈核桃又驚又寒,站在院里望著自家那半間被牽連燒壞的房子,頓時騰起一陣怒火,你害人奪物,我管不到,但你燒了我的屋,必得賠回來!

過了兩天,賀中棍兒帶著兒子去縣裡,沈核桃忙遠遠跟在後頭,邊走邊想主意。到了縣裡,他見賀中棍兒去酒肆買酒,又去布帛店買綢絹,忙趕到街口一家生藥鋪,尋見了那家店主。

這生藥鋪與他家有段陳年瓜葛。店主當年遇了急難,將這店鋪典給了沈核桃父親,典期是十年。可是到了第八年,那店主又有了錢,便要贖回。照理該賠兩年的錢,店主卻不肯,並說要鬧到公堂上。沈核桃的父親怕事,只得忍讓答應。沈核桃卻一直記著,只要到縣裡,他便來這店前鬧一場,討要那些欠賠,那店主父子卻死也不賠。這紛爭拖了十幾年。

那生藥鋪如今由店主兒子操持經營,那兒子性子更執拗,一見到沈核桃,立即擋在門口,作勢要再來一場惡戰。沈核桃忙說:「今天不跟你爭。你若幫我做成一樁事,你我這債便從此勾銷。」

「做什麼勾當?」

「街角那個提酒罈、穿灰襖的,他左懷裡揣了件東西,你設法幫我弄到。」

「你讓我去搶?」

「你若不願意,便還欠的那些錢!」

那店主兒子見賀中棍兒一個農家漢,又生得瘦小,便點頭答應,出去尋了兩個幫手,追了過去。不一時,他果然抓了個布捲兒回來:「你要的是這破物事?那漢子左懷裡只有這一樣。拿去!往後你若再敢來攪鬧,便莫怪我發狠!」

沈核桃接過去打開一看,裡頭只是一把木匙。他先有些失望,不過再一細瞧,才認出那並非尋常木匙,而是沉香雕成。他父親當年有一小串佛珠便是沉香珠子,不過這沉香匙,要光潤沉實得多。他也旋即想起,王小槐吃飯似乎便離不得一把沉香匙。

他忙裝作若無其事,包捲起那沉香匙,向那店主說了句:「放心,我以後不會再來了。」隨即轉身離開了。回去路上,他又取出那沉香匙,反覆看了幾道,確信無疑後,便大步趕往王小槐家,被察覺之前,得儘快做成此事。

到了王家宅院前,他心裡有些惴惴,但還是鼓起氣,上前抬手敲門。開門的是個老僕人。「老人家,我來見你家小員外,有樣要緊物件要給他。」老僕人點頭讓他進去,那庭院異常空闊寂靜,院中三棵大槐樹葉子落盡,枯枝如爪,伸向蒼天。廳堂極雄壯,一色黑漆。一個瘦小孩童,身穿素白麻衣,站在堂屋前台階上,手裡抓著個銀彈弓,一雙精亮黑豆眼,盯著沈核桃,神情瞧著又頑皮、又酷冷。沈核桃見過兩回,知道正是王小槐。

「你是誰?來做什麼?」王小槐尖聲問。

「我姓沈,是望樓村的,有樣東西要交還給小員外。」

「交還?是我的東西?」

「嗯。不過……小員外得先答應一件事。」

「讓我開通那水渠?」

「嗯。」

「是啥寶貝物件?給我瞧瞧?」

沈核桃取出那沉香匙,豎起給王小槐看。

「怎麼落到你手裡了?哈哈!」王小槐忽然笑起來,「你們望樓村這半年連著死了好幾個人,那些人都是你殺的?」

沈核桃頓時愣住。

「我家煮飯的那個長臉婦阿秦,那天賊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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