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篇 木匙案 第三章 坎

坎,險也。

夫苟以險為心,則大者不能容,小者不能忠,無適而非寇也。

——蘇軾《東坡易傳》

殺姜團兒子的,是魯大。

魯大也是那通渠差事的八人之一,今年二十九歲,家裡只有二十來畝地,上頭一個老父親,下頭一個六歲的兒子,一家四口緊巴度日。三間舊茅舍,就在姜團家後邊,只隔著條窄路。

那天從大保長莫咸那裡回來後,魯大心裡暗暗琢磨,全村人苦求過許多回,王豪父子卻始終不讓開渠引水。這便是他不講仁,我何必談義?大保長說得極在理,殺了王小槐那賊猴兒,引過水來,不但自己家田地得救,全村一百多戶的水困都能得解。一條小命,換百十家安寧,老天自然也贊同。

雖說當年得罪了王豪,卻也出於無奈,那是天老爺不給活路。那年,連著下了三天大雨,大水漫過王豪家那大水塘,沿著那條水渠往望樓村這邊衝過來。魯大、竇好嘴、姜團他們幾家的田在最西頭,水衝過來,先淹的便是他們。那天他們幾家人冒雨站在那渠口邊,眼看著水越來越大,自家田裡水已經漫出了田埂,若再不止住,莊稼便全被沖壞。大家正在焦急,竇好嘴高聲叫道:「得把這水渠堵死!」眾人聽了,都沒工夫細想,便紛紛執鏟掄鍤,挖泥填土,又急找來些麻袋、竹筐,裝滿土石,費盡了氣力,才終於將渠口填滿,又將邊上田埂墊高,水總算被擋住了。

只是,洪水倒灌回去,將王豪家東邊那一大片田地全都沖毀。那時,王豪出門行商,幾天後才回來。那些田地的佃客全都去哭訴告狀,王豪免了那幾十家佃客的租子,一怒之下,召集他們一起把那水渠填死了。

從那時起,望樓村便斷了水,村裡人紛紛抱怨他們這幾家堵渠的。魯大當時惱得放聲大罵,村裡那些人全都圍過來和他對罵。他一張嘴哪裡敵得過那幾十張嘴,他吼啞了喉嚨,聲都發不出。那些人卻不依不饒,像是錯全由他一人做下,全忘了若不是堵住了那渠,大水沖毀魯大的田後,便是他們跟著遭殃。

魯大原先就聽過善事做不得,直到那回才真算透底領教,自此發狠,再不做任何一件善事。

如今田旱得那樣,得火急開渠引水,這一年莊稼才保得住,否則一家老少只有等死。不過,這等殺人的事,魯大卻不敢做,也絕不願做。雖說大保長許了那些錢財,可人命關天,多少錢財能買來一口活氣?我殺人抵命,你們全村人得水享福?天底下沒有這等癩道理。這回我也學那起奸頑,等著另七家做成這事,開了渠,好灌田。

因此,他並不著忙,諸人各自散後,他和鄰居黃牛兒一起回去,準備牽牛駕車去馱水。那牛還是租大保長家的,一年兩斗麥,不能白閑著。他家在姜團家後頭,剛拐過竇好嘴家後牆,就見自己父親站在院子外,在修籬笆牆。魯大一眼便瞧破,父親哪裡是在修籬笆,不過是抓住根竹棍假意在搖戳,眼睛卻不時睃瞅著隔壁的孟大娘。孟大娘正站在自家門前,拎著一件襖子,拿根短棍在打灰。魯大的父親鰥了許多年,這般年紀了,卻仍賊心不滅,略得些空兒,便去撩騷人家寡婦。惹得滿村人都鄙笑他,讓魯大時常羞臊之極。

孟大娘是黃牛兒的娘,年紀與魯大父親相當,也是五十齣頭,寡居多年,家裡卻有六十來畝地,兒子性子又粗蠻,哪裡肯睬魯大父親?魯大父親卻有股百折不回的韌性,多少年了,都巴望著能和孟大娘成好事。

魯大瞧見父親又這麼露醜,忙大聲咳了一聲。他父親聽到,忙低下頭,將那根竹棍用力杵了杵,隨後自言自語:「修牢實了,野狗子再鑽不進來了,歇歇——」說著又睃了兩眼,見孟大娘始終沒扭臉瞧他,便訕訕笑著進屋去了。魯大忙和黃牛兒道聲別,跟著父親走了進去,低聲抱怨了兩句。父親卻板起臉說:「忤逆兒,誰家兒子這麼說自己的爹?」魯大怕隔壁聽見,不願多纏,便轉身出來去牽牛。牛圈裡堆了許多牛糞,他拿過鏟子去鏟糞,卻聽見前面竇好嘴的渾家哭嚷起來。他聽了不由得笑起來,恐怕是為那殺人開渠的事,竇好嘴的渾家齊氏精得鬼一般,哪裡肯讓丈夫去做這等冒死蠢事?

把牛糞鏟凈後,他才牽出牛,架好車,正要拉出門,渾家劉氏從旁邊那半間矮廚房裡走了出來,端著盆才蒸好的熱豆子出來曬,六歲的兒子跟在後頭,手裡抓著熱豆子在嚼吃。渾家湊過來問:「大保長喚你去,說了些啥?」他這渾家心極小,豆子大的事都能硌得她幾夜睡不好,魯大隨口應了句:「沒啥,不過是問那水渠的事。」

「他為何要單單問你們幾個?」

「還不是當年那起爛事?」

「他還記著?」

「你都記著,他能忘了?」

「前頭齊嫂在哭啥?」

「我又不是她枕頭邊的虱子,我哪裡知道?」

魯大不願多說,吆喝一聲便要走,剛出門,卻一眼瞧見姜團家後院雞圈裡一隻母雞屁股下頭滾出一隻雞卵,那母雞隨即起身,高聲叫起來。他不由得停住腳,瞧了半晌,都不見姜團家有人出來撿那雞卵。那後院籬笆門又虛掩著,他左右瞅瞅,見孟大娘母子都關門進去了,窄巷子里沒一個人影。他忙放下牛繩,悄悄打開那籬笆門,躡腳走了進去,扒著雞圈木樁,探手進去,抓過那隻雞卵。才要直起身,卻聽見屋子裡傳來關門聲,隨即是壓低的說話聲。那屋子是姜團夫妻的卧房,後窗正對著雞圈。

魯大聽著那聲氣有些詭詭秘秘,見左右仍沒有人,便悄悄跨過雞圈矮籬,蹲到那窗根去聽。裡頭聲音雖壓得低,卻仍大致聽得見。姜團夫妻在說王小槐那木匙的事。魯大聽了,心頓時怦跳起來,他忙輕步離開那裡,挽著牛車,出了巷子,沿著小土路,往睢水行去。

他邊走邊讚歎,竇好嘴夫妻兩個果然心思最活,竟想到這主意。王小槐那木匙他也聽說過,若得了這木匙,自然能迫那隻小猴子聽話,不但能通引渠水,還能輕巧得那一百八十貫錢,每年還能免去田稅。只是不知竇好嘴夫妻如何能得著那木匙。

魯大原本全沒想過那些賞錢,這時不由得饞起來。饞得口都有些渴了,他手裡一直捏著那隻雞卵,便在車轅上磕破,仰頭飽飽吸了一嘴,雖略有些腥氣,卻極爽暢。他家裡那幾隻雞產的卵,全都攢在一處,拿去草市賣錢換鹽醋。除非不當心磕破了,才蒸一碗,一家人分吃一回。渾家嫁過來後,雞卵全都由她照管,她極小心,從沒破過一個,因而魯大已經六年多沒吃過雞卵,幾乎已忘了這滋味。

他含著那卵汁,捨不得一口吞盡,慢慢品咂著,心裡算起賬來:一文錢一顆雞卵,一百八十貫錢,能買十八萬顆雞卵,一天吃十顆,一年三千六百,十年才三萬六千,十八萬顆能吃……他再算不過來,但知道恐怕半輩子也吃不完。人若一天能吃十顆雞卵,哪裡還需糧食?能如此過半輩子,也抵得過那些豪富了。

他越想越饞,再走不動。若有了那一百八十貫錢,還運哪般水、灌哪般田?買二十多畝上田,加上家中那二十多畝,一起佃出去,便可坐著收租,天天吃雞卵——他牽轉牛車,急趕了回去。其他活計全都丟下,天天繞著竇好嘴家房子轉,時時盯著竇好嘴一家人動靜。

他渾家心細,迅即發覺他有些不對。夫威他還是有一些,尤其這等大事,他忙瞪起眼喝罵了兩句。渾家不敢再多問,只好碎碎叨叨低聲抱怨。他父親也有些察覺。不過這些年體力漸衰,越來越怕他,一聲不敢多問。魯大再無其他攪擾,只一心盯看著。

竇好嘴天天照舊運水溉田,去幾里外照料另一片莊稼,絲毫不見異狀。齊氏卻第二天一早便匆匆趕往皇閣村,那沿路都是田地,沒有多少遮擋,魯大沒敢跟去,心想:她遠房表妹雖說是王小槐的廚婦,有法子弄到那把木匙,卻也不會這麼快當,至少也得跑兩趟。於是,他便到村西頭自家田裡,裝作鋤草理穢,一直遠遠瞅著。田裡那些麥苗兩天沒飲水,越發悴萎,手拂過去,都發出了枯葉響聲。他心裡越發焦痛,不住伸著脖頸朝王小槐家張望。這裡雖能一眼望見那長長院牆,卻瞧不清楚人影,不知齊氏去了哪裡。

快到中午時,齊氏才回來。魯大偷眼瞧那神色,微垂著眼,一瞧便在想心事,腳步卻不重,反倒有些輕快,那木匙的事恐怕是說成了。

果然,又隔了兩天,齊氏又匆匆趕往皇閣村。魯大忙又扛了鋤頭,假意出田,在自家地里候望。這回齊氏回來得很快,腳步更是輕急,遠遠就能瞧出一身的喜氣。她邊走邊從懷裡取出個物事,低頭瞧瞧,而後緊緊攥在手裡,貼在肚腹前,似乎生怕被搶了,走一會兒,又將那物事揣了回去,如此反覆了三道。魯大瞧見,心咚咚跳起來,忙彎下腰,裝作拔草,眼睛卻時時偷瞅著。齊氏快走近他這裡時,一眼望見了他,微顫了一下,手臂倏地一掣,將手裡那物事藏到了身那側。雖隻眼角一掃,魯大卻已瞧見,那是箇舊布裹的細捲兒,定是那把木匙。

他等齊氏快走進村時,才忙忙扛著鋤頭趕了回去。白天又不好隨意窺探,只能一會兒裝作攆雞,一會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