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這不是一個理想完全潰敗的時代 談童年與父親

我父親跟我說,說最強大的是別人不敢欺負你,而不是你去進攻別人,因為你不是一個應該被欺負的人。

P:你的電影裡面出現了很多次烏蘭巴托,這是你青年時期對外界的一個幻想嗎?

J:我們山西人,小的時候天天聽天氣預報,寒流是從烏蘭巴託過來的,我就覺得烏蘭巴托是風起的地方,是寒冷的源頭,特別嚮往那兒,是童年的記憶。還有,山西人很多在蒙古做生意,那時的商路是從山西經蒙古到俄羅斯,從晚清、民國起,家族、親友、鄰居有很多人在那個地方打拚,那個區域於我有很多想像。

P:在一篇文章里你曾寫過你的童年,說一個六七歲的小孩站在一片麥浪前,沒有任何詩意可言。

J:是的。體力活,那真是一種煎熬,我們那麼小的孩子,一到麥收,先幫親戚家收,親戚家收完了,第二天突然體育老師說你幫我,然後又是一片(田)。

我最慚愧的一次是幫我同學收蘿蔔,那個蘿蔔是拿钁頭一刨,連根揪起來了,我每一次都是從中間劈開,那個痛苦,那個羞愧。後來我看到一個新聞,一個房地產開發商強征農民的橘園,把正在收穫期的橘樹全給砍了。一個蘿蔔我都覺得像殺了一個人,那滿樹金橘就不能等幾個月,就非要殺了它?我覺得殘忍,因為我自己體會了那種好好一個蘿蔔一下斷了,是體力和心理的極度煎熬。

P:你挨過餓嗎?

J:是的。最主要的是糧食的構成。20世紀80年代之前那些年,基本上沒有麵粉,我們早晚主要吃窩頭和玉米面,特別是窩頭,一次吃7個,吃飽了,沒有熱量,第一堂課一結束,所有的人都餓了。中午高粱面,下午一會兒就餓了。晚上我記得冬天最常吃的就是一鍋紅薯和土豆一燜,早上起來胃不舒服,那種煎熬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聯產到戶,土地改革以後,基本上我們就能吃到現在正常的麵粉了。

P:你現在對毛澤東怎麼看?我看你的工作室還掛著他的海報。

J:是《站台》的海報,原來毛的頭像是倒著的。因為電影里有一幕是他們在排練,結果牆上的馬列毛(畫像)都被摘下來了,不需要了,正好拍的時候毛的頭像是倒過來的。法國的設計就抓住了這一幕,覺得特別能代表毛之後20世紀80年代中國年輕人的故事,那海報還拿了法國最大的電影海報獎。但我這邊人流量很大,有很多老同志來,就批評我,說這個不好。

P:這代表了你對毛的態度嗎?

J:某種程度上代表。

P:你剛才提到過你是一個特別反偶像的人,但你童年那個時代,經歷的教育也是偶像教育。

J:還好,因為我上學時「文革」已經結束了。我記得我在小學一二年級,我們班表演節目,我還是表演紅心獻給華主席(做了個手勢)。時代很快否定了「文革」,20世紀80年代起就沒有太大的偶像崇拜了。

P:你父親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J:我不知道。我們父子這方面的交流很少,他謹言慎行。

P:《站台》片頭,你寫著獻給父親,他喜歡這部電影嗎?

J:不知道。我父親跟我說一句話,他說這個電影足以把你打成右派,他用他的政治經驗跟我說了這麼一句話。他很擔心,他是驚弓之鳥,因為我爺爺是地主,家庭一直受到壓抑,我父親也因為成分的問題沒有上大學。他非常不贊成我做電影,他年輕的時候是我們那個中學話劇團的導演,包括他有寫日記的習慣,「文革」里日記被人翻出來了,給他的生活帶來了很大的困擾。

另一方面,我的家族比較保守,家訓裡面不允許做類似的工作,廚子戲子吹鼓手,認為這個是不好的工作,電影被我媽媽歸納成類似戲子的工作。我父親認為什麼工作最好,要麼是大夫,要麼是教師,安身立命,做導演不行。

P:你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

J:我心目中我父親就是國學大師,他很厲害,我很崇拜他。他有廣泛的閱讀,他是語文老師,但不單單局限在這一塊,歷史跟哲學,他的涉獵也很廣。

P:你剛才說的場景我也碰到過,我爸媽說你寫的那些稿子,過去要被打成右派,我會告訴他們時代不一樣了,他們說沒有什麼不一樣的,這是他們那一代人的經驗。你們之間關於這件事情的對話是什麼樣子的呢?

J:我沒有回答,我就沉默,我跟父親的話比較少,你可能也有這樣的經驗,兒子跟父親之間總是有一點對抗。

P:你父親2006年去世了,當你再想起他,他意味著什麼?

J:人生智慧。我少年的時候,經常做一些讓他不愉快的事情,比較暴力,我父親跟我說,最強大的是別人不敢欺負你,而不是你去進攻別人,因為你不是一個應該被欺負的人。我覺得對我的影響很大,包括我自己說《天註定》的過程,我也認定我的電影是不應該被禁止的,不應該被限制的。

P:這個世界觀的形成也體現在你的作品裡,你的作品對這個社會不是挑釁性的存在。

J:我父親告訴過我,那樣是幼稚的,簡單的,沒有智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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