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這不是一個理想完全潰敗的時代 談審查體制

大多數人就是在這樣的家庭教育氛圍里成長和存活,它是我人物的性格,而不是審查決定我人物的性格。

P:像《天註定》這樣的題材,你開始時會不會擔心在電影審查尺度上會遇到一定的問題?

J:這是我最不擔心的。我覺得文藝作品的最大價值一定是來自於反思本身,這是推動人類文明的東西,我從不懷疑我的作品有什麼社會負面功能,我覺得這種反思性的作品才能推動國家的變革。

P:但反思很多時候是不受歡迎的。

J:我們不能站在管理者的角度去考慮問題,這不是藝術家的邏輯。另外一方面,在新聞層面,我覺得中國的媒體報道尺度是在擴展的,那麼新聞可以到這個層面,為什麼電影不可以呢?我覺得這是不合理的。不是我不合理,而是對電影的理解和管控本身有問題。

P:所以你覺得電影這方面的管控比新聞還要更嚴格一些,是嗎?

J:想像中是這樣的。(笑)我在戛納就強調,我不認為有任何的問題,所以我就去拍,我不認為有任何的問題,我就去送審。我們這些導演對中國電影環境的拓寬的努力,從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了。我覺得討論很重要,創造更重要。如果討論時我們說我們非常希望能有更多寬鬆的空間,但是在創造時,我們又把自己包裹起來,我覺得這是分裂的人格。我覺得最好的方式是,當我們出作品的時候,我告訴人們,我所理解的自由寬鬆的創作環境,就是允許有這樣的作品存在。我覺得有難度,但是它應該被通過,我覺得它應該被通過。

P:在2003年北影的那次解禁之後,現在來看,你是同一批被解禁的導演里走得最遠的。你怎麼看待你和其他幾個人的區別?

J:我覺得不應該這麼比較同行。每一個人的成長和變化不一樣,有的人可能會面臨創作上的一個瓶頸,黑澤明都想過自殺很多次。我有一次開會碰到謝飛導演,他70多歲了,他說他不拍電影了。我說為什麼不拍了?我很期待看你的電影。誰知道他們的創造力在什麼時候能迸發出來呢?我對他們充滿了期待,我不覺得應該用一些目前的時間和世俗的得失去做評價。

P:這裡面有沒有個人的因素?比如他們不願意這樣,不願意那樣,而你個人性格比較溫和、容忍,你願意合作和妥協,等等。

J:我覺得有一點我想糾正一下,我不願意妥協,我也從不妥協。人們往往認為跟體制溝通就是妥協,我覺得這是錯誤的,妥協不妥協要看作品。你研究我的作品,我覺得它是毫不妥協的結果,但是我願意用我自己的耐心和我自己獨特的方法和信念,去克服障礙,讓它在渠道裡面得到一個容忍。比如說《二十四城記》,你們不知道當時內部審查引起的軒然大波。

如果你仔細看這部電影,其實它在講計畫經濟如何傷害了一個群體,在這樣一個體制跟社會背景里,是多具有挑戰性的主題?包括審查者也能看出來,它在當時是一個禁忌,因為你否定了長達那麼多年的一個社會階段,但它最後通過了。

P:能說說這當中的過程嗎?

J:我不能詳細說,但我覺得最終的通過,就是一個堅持的結果,而不是一個妥協的結果,你覺得你妥協能得到通過嗎?

P:堅持你也要有資本,你靠什麼?

J:就是我認為它應該會通過,我有我的嚴密的理由,我有我非常完善的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我認為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本身對中國的今天有建設性,這個話題沒有理由不討論、不談論。

P:而審查者願意跟你溝通這個問題?

J:我不知道最後發生了什麼,但是最後我獲得了通過。我覺得可能某種程度上得益於我真的理解我在拍什麼,比如說《海上傳奇》,是國營製片廠的投資,也包括我個人的投資,也是一場軒然大波,因為它涉及了中國歷史上兩個最敏感的階段,1949年,怎麼樣造成海峽兩岸的離散,「文革」,怎麼樣影響了家庭,它是一個超越黨派的客觀命運,但是最後也被通過了。因為從我們理解中國歷史的高度,我們不屬於某一個政黨,我們只是在談我們生活的這個國家經歷了什麼。比如說1949年上海的解放,會有從共產黨角度的講述,同時也會有國民黨的講述,無論是勝利者還是戰敗者都經歷了這樣一個離散,到「文革」的時候你會發現,當年的勝利者也遭遇了災難。

按主流的標準來說,我覺得可以自豪地說,沒有哪一個導演比我拍得更尖銳,但的確這幾部電影都通過了。我做了很多具體細緻的溝通工作,我對每一部電影都有清晰的理解,我會把我的理解分享給審查者。我對我的作品不糊塗,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事情,這個事情的價值,它的正當性在什麼地方。

P:你心裡會有自我審查嗎?

J:我沒有自我審查的過程。當你進入到一個創造性工作里,你唯一的標準是美學的要求。我不認為我這個人物身處逆境就應該髒話連篇,我認識很多人,他們身處逆境卻充滿了教養;我不認為說幾句髒話踹幾下門就是反叛,真正的反叛是像(《海上傳奇》中)兒子在那兒說母親(上官雲珠)1968年幾月幾日在一場批鬥之後她跳下去了,這才是真正的力量所在。

反過來說,有可能我有一點早熟,當我讓我的人物做幼稚的言語行動的時候,我會羞愧,我不會那麼做,所以我電影裡面的人物,他們的行為,並不是因為審查變得隱忍,而是中國人就是這樣,大多數人就是在這樣的家庭教育氛圍里成長和存活,它是我人物的性格,而不是審查決定我人物的性格。

P:你的電影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幕,是小武在澡堂里洗澡,那個國營澡堂荒廢了,他在裡面唱歌,有時代特徵,有個人的孤獨感,而且小武露了屁股。

J:(笑)我覺得該出現裸體鏡頭就應該出現,因為我很喜歡澡堂的空間,那是一個人生舞台,有迴響,有共鳴,歌聲會變得很美,我想拍這一幕。洗澡就不應該穿衣服,如果連洗澡都要偷偷摸摸穿條三角褲拍,這叫什麼電影?沒有什麼需要遮擋的,包括性,我一直想拍一個情色電影,早就寫過劇本,叫《踏雪尋梅》,可目前不能拍,是法律的問題,我們的電影沒有分級制,但我們有一個涉黃條例,我不可能去做抵觸現行法律的事情。

P:你可以給國外公司拍呀。

J:我沒有興趣拍國外的事情。我覺得性問題最折射社會和人的問題,這麼一個重要的角度被完全禁止了,是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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