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代一個真實的、土生土長的民族,出現了一種新型的、動蕩不定地黠附於流動人群中的游牧民族,即寄生的城市居民,他們沒有傳統,絕對務實,沒有宗教,機智靈活,不結果實,極度蔑視鄉下人,尤其看不起最高級的鄉下人——鄉紳。這是走向無機、走向終局所跨出的巨大一步。
——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1918年
昔日的伊甸園已逝
這是你,我,每個人要面對的事實。
我們必須勉強自己
再一次把鐵鍬拿起
再一次挖開草皮
再一次翻鬆土地。
再一次播種,開闢新畦田
再一次把雜草割去。
唯有我們的汗水全部流淌,
才能澆灌出一個新的天堂。
——拉塔托斯克,《未來》載於《痴兒》周刊,1918年11月24日
1918年11月10日是個星期天,當晚,數百枚信號彈在空中轟然綻放,閃光和紅綠白色的星體照亮了威廉港的夜空。港口的軍營也火炮齊響,伴隨著城裡震耳欲聾的警笛聲。水兵理夏德·施通普夫(Richard Stumpf)正在忙手頭的活,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尋求掩蔽,這不是空襲警報,就是英軍艦隊來襲的警訊,否則還會是什麼?隨後謠言四起,有人說煙火昭示著各國共產黨聯合組成了第三國際,世界革命由此開啟。直到很晚才證明這是子虛烏有的事。這座北海碼頭城市人心惶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最後解開老百姓和水兵們疑惑的是一份街頭傳單。施通普夫拿到了一張,他讀了上面的內容後愈發驚駭:這是停戰協定的條款。顯然,它的內容在簽署之前就已泄露給媒體。他怒氣沖沖地喊道:「這就是那該死的戰友情誼的回報!」然後,他帶著滿腔複雜的情緒,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待著。
等到信號彈花火燃盡,警報聲逐一平息,威廉港又恢複了沉寂。然而,理夏德·施通普夫心中悲憤難平。在他看來,用這樣的條款去奴役一個有能力、有骨氣的民族,簡直荒謬至極。他感覺就像被人往臉上吐了唾沫。為了結束戰爭,威廉港的水兵和造船工人冒著生命的危險,難道這就是給他們的回報?
自1918年3月起,施通普夫在威廉港的維特爾斯巴赫號戰艦上服役。這艘船停泊在港口,充當所謂的補給艦和浮動軍營已有一定時日。在維特爾斯巴赫號的生活相當無趣,操練毫無意義,時間多得用不完,士兵們干起各種各樣的手工活,比如製作膠鞋,這樣可以打發時間,還能掙點小錢。到了1918年秋天,施通普夫早已對勝利不抱希望,他的晨禱詞也相應改為:「請主今日賜給我們和平、麵包和好運氣!」10月初以來,關於海軍損失慘重的傳聞越來越多,還出現「潛艇戰我方折損利齒」的說法。
在這當口,施通普夫已經看到,經歷了4年單調乏味、沒有出路、又隨時可能喪命的戰爭後,他的許多戰友都變得尤其憤世嫉俗。「大多數同伴都顯得滿腹怨氣,布爾什維克的思想扭曲了一些年輕人的腦子。」他們有足夠的士氣打一場軍官們成天掛在嘴邊的大決戰嗎?這「絕望的氣氛」讓施通普夫喪失了信念,他越來越頻繁地想到毀滅——不只是海軍,而是整個德意志帝國。「難道我們就只有1870年到1914年這短短數十年的歷史?」
施通普夫仍然擁護現有的秩序。「這不是說我從小就被灌輸著要愛霍亨索倫王朝,」不過,他在戰爭結束前幾周仍然堅信,「我們的尊嚴和力量都來源於我們的帝國。」他心目中的敵人形象也是受戰爭宣傳的影響:「如果我們向海峽和大洋另一邊那些冷酷無情的財閥屈服,按照他們的心愿驅逐我們的皇帝,那我任何時候都不配做個德國人。」
不過,很快就有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海軍士兵已從沮喪走向叛變。其誘因來自戰事:英美軍隊進攻了德國的黑爾戈蘭島;同時,協約國還透過國際媒體宣布說,德國一旦戰敗,必須將它所有戰艦交付協約國。為了避免任人宰割,德國海軍指揮部在1918年10月24日下了一道命令,要盡最後的一切努力反擊對手。他們計畫組織一場大決戰。但協約國的優勢如此明顯,這道命令等於讓全體海軍去送死。以成千上萬名士兵的性命為代價,所換回的除了少數官員僵化的榮譽感,還能有什麼?10月27日,當駐紮在波羅的海的部隊準備啟程時,基爾和威廉港發生了兵變。一開始,是幾艘船上的司爐兵擅離職守,或是把遠洋巨艦巨大的蒸汽鍋爐弄熄。其他船隻的士兵和工人也在岸上逗留,沒有服從命令準時登船。更糟糕的是,當時波羅的海為濃霧籠罩,所有的起錨命令都顯得愚蠢至極。
理夏德·施通普夫感到「非常悲哀,事情竟然發展到這樣的程度」。不過這悲傷中又混雜著幸災樂禍:「那些不可一世的船長和海軍工程師不是萬能的嗎?司爐和水手多年來被當作狗一樣羞辱,他們現在終於明白,沒有自己才是真正什麼也幹不了。」圖靈根號戰艦的水兵甚至拘捕了他們的軍官。沒人想要白白送死。艦隊指揮官下令包圍叛變船隻,威脅炮轟他們。300名叛變士兵被捕。但圖靈根號也因此沒能趕上最後的海戰。
11月7日,繼基爾發生流血事件後,威廉港的零星叛亂驟然演變成一場公開起義。水兵集體離開他們的船隻,上岸參加遊行示威。理夏德·施通普夫也穿上禮服,跟隨起義的戰友穿過舷梯進入港口。港口兵營的操場上已聚集了不少人,並搭起一個臨時講台。人越來越多,在他們掌聲的鼓舞下,台上的訴求也越來越激進。在施通普夫看來,現在如果有人高喊弔死皇帝,群眾也會歡呼:「萬歲!」
人們不約而同行動起來。為了讓隊伍維持起碼的秩序,軍樂隊開始演奏進行曲。音樂聲引來越來越多的水兵加入遊行。對他們來說,對長官的服從已經不復存在,現在他們服從的是「烏合之眾的本性」。海軍營門口站著一位上了年紀的上尉,他手裡拿著左輪手槍,槍口對準第一個想進門的水兵。但他的雙手很快被牢牢扭住,水兵奪走了他的武器,還扯下他的肩章。巨大的歡呼聲響起,施通普夫卻對這位盡忠職守的長官感到由衷敬佩。
遊行還算有序,但隊伍越往前移動,情緒就越亢奮。有人圈起手指吹口哨,還有人對婦女說些不乾不淨的話。第一面紅旗很快升起。不過,施通普夫可不覺得「跟在這塊抹布後面」遊行是什麼光彩的事。
時至中午,參加遊行的人開始感到飢腸轆轆。這時,一位演講者當眾宣讀起海軍上將克羅西克(Günther vk)的公告,人們便一下子安靜下來。公告稱,基爾士兵委員會所爭取來的權利,威廉港也應享有,包括廢除對水兵的信件審查,保障水兵的言論自由,以及承諾全體士兵在值班以外的時間不再受長官管束。對此大伙兒報以熱烈的歡呼。接著一位造船工人發表講話,以高八度的聲音要求立刻成立蘇維埃共和國。他也得到稀稀落落的掌聲。最後,有人建議說,既然所有的要求都得到滿足,水兵們現在可以回到各自的崗位去了。現場一陣鬨笑!
不過,水兵還是和工人分開行動。前者沒有回去工作,而是涌到可以弄到午飯的地方。「這場革命沒有流血就取得勝利。」施通普夫用了一個德國人數十年來為之不安和恐懼的字眼:革命。當然,威廉港的革命並不是考茨基(Karl Kautsky)和倍倍爾(August Bebel) 所預測的那種偉大勝利。事實上,這個北海港口也無法和充滿革命氣氛的聖彼得堡相提並論。施通普夫覺得取得勝利的並非無產階級,而是些細枝末節的不滿、愚蠢的行為、普遍的不確定性和擔憂。他所見證的這場革命並不令他感到愉快,但他無法否認的是,他沒有置身事外,它改變了他。他就像是一個不情願的革命者,違背自己的真實感受,如同形勢下的犧牲品,被時代潮流所裹挾:「這才兩天時間我就老了許多,在這期間,我內心深處起了我本來認為根本不可能發生的變化。從君主制的擁護者變為共和主義的信徒——不,我的心啊——我再也不能說我懂你。」德國革命需要的是意志更加堅定的支持者,他們不只要剝奪霍亨索倫家族的皇冠,還要有熱情和信念將一種新秩序付諸實現。
每次列車在損毀的鐵軌上磕磕碰碰,馬琳娜·於洛娃就感到受傷的肩膀陣陣刺痛。疲憊的她和其他傷兵躺在車廂里,從烏拉爾山脈邊的車裡雅賓斯克駛向西伯利亞平原。窗外是延伸至地平線的大片針葉林,景色一成不變,彷彿列車不曾前進。最難捱的是夜裡,這個空氣污濁的車廂充滿受傷男人們的鼾聲和呻吟,列車行駛的巨響,還有傷口滲血所造成的臟污和難聞氣味。她的新戰友是那些捷克斯洛伐克士兵,他們把馬琳娜從喀山的牢房裡解救出來,還劫持了一輛擁有巨型牽引車頭和16個車廂的火車。車上所載的大多是平民,而捷克士兵有槍,所以他們有權決定誰能上車、誰必須下車,以及沒收任何人的隨身口糧。
即使在西伯利亞這個人跡罕至、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