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節

監視工作比我想像中還辛苦。少校和我加上從平板幫借調的一個人,每人輪流監視四小時;但枯坐四小時卻沒有任何新發現,感覺時間比寒假更為漫長。換班時下一個人帶來的罐裝咖啡,喝起來的味道就像報紙一樣。

只不過,我想這工作或許真的很適合我。因為不需要思考自己到底能做什麼之類的事。

第三次換班——也就是開始監視整整一天之後的星期二清晨,我已經像個空殼一樣。別說身體了,就連眼睛都無法移動,所以只能不斷地吃喝。放在腳邊的便利商店塑膠袋裡,塞滿了御飯糰和三明治的外包裝。

在我變得像機械一樣的視網膜上,螢幕和望遠鏡映出的人影不斷流過。或許在這种放空的狀態下監視反而奏效——

似乎有動靜了。

我的意識緩緩地被拉回到黎明前的屋頂,感覺就像從深不見底的游泳池一邊掙扎一邊緩緩地浮出水面。

我不知道自己一開始是如何回過神來的。幾個螢幕上都看不到人影,我慌忙湊近望遠鏡仔細觀察。商店內的可視範圍中有幾個人在走動,兩名店員站在蔬菜區將大量的紙箱踩扁,櫃檯後方有另一名店員。然後就是——

不,不可能。我集中精神注視著目前正在櫃檯結帳的男子側臉。我看過的照片上並沒有戴眼鏡,而眼前的男子還多戴了一頂棒球帽,這也使他看起來更加年輕。他到底在買什麼?我將望遠鏡倍率一口氣調到最大—〡原來是菜刀,還有……髮雕?不,是止汗劑嗎?信封,還有放在塑膠盒中的小東西,再加上其他許多雜物。

看到男子結完帳後走出店門,我更加確定了。就算其他人再努力監視大概都不會注意到,但我非常確定。

那就是草壁昌也。

男子走到離超市不遠處的垃圾桶旁,從袋中拿出某樣東西,將外包裝撕開後丟棄;我這才發現那是手機專用的拋棄式電池。原來如此,記得黑道說過他到處打電話詢問事情。

我萬萬沒想到單靠監視真能找到這個人。最左邊的螢幕上映出走上斜坡的草壁昌也背影。雖然我立刻將焦距拉近,但他很快就消失在螢幕之外。我站了起來——不能繼續窩在這裡,否則會失去他的蹤影。

飛奔入門內並迅速跑下大樓樓梯,等我到達十字路口時已看不見草壁昌也的人影了。我不理會紅燈,斜斜沖向對角的上坡追過去。由於超市的燈光照不到這裡,街道忽然陷入一片漆黑。眼角餘光瞄到一個人影,我立刻穿越車道追到了後巷。汽車的排氣聲越來越微弱,我加快了腳步在冰冷的柏油路上前進。他真的往這方向過來了嗎?其實男子的蹤影早已消失,我幾乎只能憑感覺追趕。

經過了幾個轉角向左轉,黑暗中出現一片顏色有如骨頭的圍牆,原來是施工工地的防噪音圍牆;折疊式的入口僅僅打開了三十公分左右。

我試著靠近一瞧,應該寫著施工單位和工程名稱的看板早已生鏽斑駁,上面的字跡幾乎難以辨認。

我躡手躡腳地將頭探入圍牆內。太暗了看不大清楚,只看見凹凸不平的地面。工地裡沒有任何大型機具,只在右前方有一間臨時搭建的鐵皮屋。窗戶的另一側似乎有什麼動靜。

是那裡嗎?雖然滿適合當作藏身之處……但如果只是我個人的幻想,那該怎麼辦?何況那名男子真的就是草壁昌也嗎?我越來越無法確定了。

啊,不對!我把少校的螢幕和望遠鏡及發電機都忘在屋頂了。得回去才行。

就在此時——一陣微弱的聲音傳來。

原本已經打算離開的我停下了腳步。聲音是從工地裡傳來的,而且好像來自鐵皮屋內。

我靜靜地注視著被黑暗籠罩的鐵皮屋窗戶。看到有人影在動。

有人在裡面。

我吞了一口口水,踏進了施工工地。泥土黏膩的觸感,感覺就像堆積著柔軟黑暗的沼澤。我壓低身體接近鐵皮屋。

這次聽到了清楚的聲音。

「……拜託您。不,在國內沒有辦法……是的。您應該在新加坡也有帳戶吧……我不會要求兩億全部,所以請幫幫忙。」

男子壓低聲音說道。

兩億。

是草壁昌也。找到了。居然被我找到了!

他果然還沒離開這裡,但是為什麼?我屏息住呼吸,仔細聆聽著薄牆內的談話內容。他應該是在講電話吧?

「……不,是搭這週末的航班。真的沒有辦法嗎……是的。不,是我太強人所難了。很抱歉在這種時間打擾您。」

談話聲中斷,屋裡的人發出「嘖」的一聲。傾聽著一片寂靜中的細微聲音,我的眼前彷彿浮現出不耐煩地按著手機按鈕的草壁昌也。在這種時間打電話還有人接才叫做僥倖。只不過,他到底想要做什麼呢?果真打算逃亡國外嗎?而且剛剛還提到新加坡……

不知不覺中,保持蹲姿的膝蓋開始微微顫抖。怎麼辦?我從沒想過自己真的會找到他,更別提找到時該如何處理了。

也不能真的闖進屋內。對方根本不認識我,而且剛才還——買了菜刀。是用來護身的嗎?

結果我只想到打手機呼叫少校或其他人而已。我只要監視到救援前來為止,剩下的事就交給那個人吧。但此時我才驚覺自己犯了一個重大的錯誤——我連手機也忘在屋頂上了。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以後,我還是不斷地回想起這時所犯下的錯誤。這真的算是一種失敗嗎?若是沒忘記帶手機,結果會不會比較好一點?我不知道。

總之,我必須回去一趟才行。我以蹲姿慢慢地爬過泥土地,然後便從工地現場離開。

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當經過大馬路時,我的腳卻整個僵硬住了。

下坡處對面的人行道上,有三個人影正朝這裡走上來。街燈稍微照亮了顯眼到不行的紫色花襯衫,我立刻退到身後的住家圍牆後。

是那個傢伙——在「哈啰皇宮」追趕我的兩人其中之一。雖然我對另外兩人沒有印象,但走在前頭的男人肯定就是那個傢伙。我感覺自己的心臟好像一下子跳到了下巴下面,而雙腳卻無法動彈。

「……的附近,離岸和田老爹家很近。」「那傢伙有巴結老爹嗎?」「應該沒有吧?」「工地目前還在施工中嗎?」「沒有,已經擱置很久……」

寂靜中,可清楚地聽到三人的談話內容。他們是為了追草壁昌也而來的,一定不會錯。我得通知他——必須回去告訴他,叫他趕緊逃跑。但是我的雙腿有如被水泥封住般一動也不能動。

隔著車道的另一邊,三人經過了我的側面。沒辦法了。現在趕回去也已經來不及了,連我都會被他們發現。若是被發現……若是連我都被發現——

我完全沒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蹲了下去,連緊握住大腿的手都一直顫抖個不停。三人份的腳步聲漸漸向後方遠離。

我像逃命般地站起來拔腿就跑。狂奔下斜坡時還差點因重心不穩而摔跤,但並未因此而停下腳步。要是三人一同接近,草壁昌也一定會發覺到,所以沒問題,他一定可以逃跑的,就算我不回去告訴他也沒關係。在逃亡的過程中,心裡不斷地想著種種為自己開脫的理由。每當雙腳用力踩踏柏油路面,疼痛就會傳到胃部使我感覺想吐。

終於看見二十四小時營業超市的燈光時,我停下腳步抱住行道樹榦,緊緊摀著嘴將想吐的感覺硬吞回肚裡。雖然知道並沒有人在看我,但實在也不想再回頭了。

隨著嘔吐感漸漸消失,湧現而來的是對自己的厭惡感。

為什麼要逃跑?

為什麼看見那些人還不立刻回頭通知?

是我拋棄了草壁昌也。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吧?對方是黑道。若是那穿紫色襯衫的傢伙記得我的臉怎麼辦?若我趕回去而草壁昌也卻已逃離現場,反而是我自己被逮到,那豈不是天大的笑話?所以現在這樣就是最好的,這樣就是——

我吞下苦澀的唾液,盯著自己的腳步搖搖晃晃地走過十字路口。沿著車道滑行而來的汽車發出巨大的喇叭聲響,擦過我的頭髮後面蛇行而過。

回到了先前進行監視的屋頂,螢幕、望遠鏡、收納用背包以及手機依舊排列整齊地等待著我的歸來。螢幕上顯示著毫無人影的商店內部,感覺就像是在責怪我似的。

我強忍著快要掉下來的眼淚拿起手機,猶豫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後按下了愛麗絲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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