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

空氣(還有人稱之為氬氣)就是生命之源的說法流傳已久,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我刻下這些文字的目的,就是為了說明我是如何理解真正的生命之源以及生命最終將如何消亡。這樣的結局我們無法避免。

在大部分歷史進程中,「我們依靠空氣維持生命」這個命題的正確性顯而易見。我們每天消耗兩個充滿空氣的肺,然後把空肺從胸腔中取出來,再換上充滿空氣的肺。假如有人不小心讓氣壓降得過低,他就會感到肢體變得沉重,需要補充空氣。無法更換新肺導致體內兩個肺的空氣耗盡這種情況極少發生。如果不幸真的降臨——比如有人被困住了,無法移動,而且旁邊也沒有人幫助他——空氣用完之後幾秒鐘他就會喪命。

然而在正常生活中,我們可沒有把對於空氣的需求看得那麼嚴重。大家覺得,到空氣補給站不僅僅是為了滿足這種需求,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因為補給站是最主要的社交場所,我們在那裡既能補充生命的給養又能獲得情感的滿足。大家在家裡都備有充滿空氣的肺,可是孤單一人的時候,打開胸腔更換肺似乎成了一件煩心的瑣事;但是和大夥一起補充空氣卻是一種社交活動,一種共同分享的快樂。

假如有人非常忙碌或者不善交際,他只需要在補給站把一對充滿空氣的肺安裝到自己體內,再把空的放在房間的另一邊就行了。要是換好肺的人還有些空閑時間的話,他可以把空肺連接到空氣配送機上,重新充滿,以方便下一個人使用。這個過程很簡單,也是一種禮貌的體現。不過最常見的行為顯然是在補給站閑逛並享受與人相伴的美好時光,跟朋友或熟人討論當天的新聞,順便再把剛剛充滿的肺提供給和自己聊天的人。儘管從最嚴格的意義上來講,這也許不能稱為分享空氣,因為配送機僅僅是從深埋地下的儲氣槽連接出來的管道終端,所以大家都明白我們的空氣來自同一個源頭——偉大的世界之肺,我們的能量之源,認清這個事實使得人與人之間產生出一種同甘共苦的友誼。

很多肺會在第二天回到同一個氣體補給站,不過大家出門去附近的地區時,也會有很多肺流通到別的補給站。從外觀來看,肺都是一樣的:光滑的鋁質圓柱體,所以人們分辨不出某個特定的肺是一直待在自己家附近還是來自很遠的地方。新聞和閑話隨著肺在人和地區間傳遞。雖然我個人很喜歡旅行,但是通過這樣的方式,人們不用離開家就可以了解到遠方的新聞,甚至那些來自世界最邊緣的新聞。我曾經一路前往世界邊緣,親眼看見堅固的鉻牆從地面一直向上延伸,消失在無盡的上空。

我正是在一個氣體補給站初聞那些謠言,然後才開始進行調查並最終獲得領悟。很簡單,事情始於我們社區公告員的一番話。按照傳統,每年首日正午,公告員都要朗誦一段很久以前為這樣的年度儀式而創作的詩文,這個過程需要整整一個小時的時間。公告員提到,他最近一次朗誦的時候,鐘樓在他結束之前就敲響了整點報時的鐘聲,這可是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還有人說自己剛剛從附近的一個區回來,巧的是那裡的公告員也抱怨了同樣的事情。

沒有人對此過多地進行思考,只把它當作看似正常的簡單事實。僅僅過了幾天,一個類似的情形再次被提起,又有一位公告員的朗誦與鐘樓時間不符。有人認為這種異常情況也許體現出所有鐘樓共有的機械缺陷,比較奇怪的是缺陷導致了時鐘變快而不是變慢。鐘錶匠檢查了出現問題的鐘樓,但是沒有發現任何缺陷。其實,經過與那些在新年慶典中走時正常的鐘樓相比較,人們發現這些鐘樓後來一直在準確地計時。

我個人認為這個問題有些蹊蹺,但我的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研究上面,沒法更多地思考別的事情。我是一名入行已久的解剖學學者,為了提供後續事件的背景信息,我先簡要介紹一下我與這門學科的關係。

因為我們生命力旺盛,致命災難也不常見,所以死亡很少發生。然而如此的幸運卻令解剖學研究難以為繼,尤其是很多致命的事故都導致死者遺體受損過於嚴重,從而不能用於研究。假如充滿空氣的肺破裂,爆炸的威力足以撕碎我們的金屬鈦軀體,彷彿那是錫做的一樣。過去解剖學家把精力都用來研究四肢,因為這些部分最有可能完整保留下來。一個世紀之前我上第一堂解剖課的時候,講師為我們展示了一條完整的斷臂。為了露出裡面密集的連桿束和活塞,外殼已被除去。回想起來,當時的情形仍然歷歷在目。講師把那條手臂的動氣管連接至掛在牆上的肺——這是他儲存在實驗室里備用的,然後他就能操縱從手臂殘端伸出的操縱連桿了,那隻手也斷斷續續地隨之張開與合攏。

從那以後,解剖學的發展已經達到了可以將殘臂修復的程度,偶爾還能實施斷肢再植的手術。同時,我們也開始有能力研究世人的生理學。我也給別人描述過我親身參與的第一堂解剖課,在描述的同時,我打開自己手臂的外殼,指導學生在我移動手指的時候仔細觀察伸縮的連桿。

儘管有了這些發展,在解剖學領域的核心仍然存在一個無法解決的巨大難題:記憶。雖然我們了解一些大腦的結構,但是由於它極其精密複雜,腦生理學研究的艱難盡人皆知。在一些典型的死亡事故中,顱骨被打破,大腦噴出一股金粉,裡面除了少量破碎的細絲和箔片,幾乎沒留下什麼,留下的東西也一點用處都沒有。幾十年來,關於記憶的主導理論認為,一個人的所有經歷都被刻在了金箔上,腦部破裂時,氣體的衝擊力撕碎了這些金箔,形成了後來發現的那些微小碎片。解剖學家收集起這些金箔碎片——它們薄得可以透過光線,只不過光的顏色會變綠——花上好些年的努力把它們拼成原樣,希望最終能夠破譯死者臨終的經歷在金箔上留下的記號。

我不贊同這種所謂的銘刻理論,理由很簡單,假如我們的經歷真是以這種方式被記錄下來,為什麼記憶不是完整的呢?銘刻理論的鼓吹者為遺忘提出了一種解釋——他們說隨著時間流逝,金箔會從閱讀記憶的探針下面移位,最初的金箔最終會完全移出記憶探針的觸控範圍——可我認為這個解釋毫無說服力。不過這一理論所表達的主張對我來說還是很容易理解的,我也曾花過很長時間檢查顯微鏡下的金箔碎片。我也曾想像,假如旋轉細調旋鈕便可清晰地看見符號的輪廓,這將多麼令人愉悅啊。

而且不可思議的是,死者本人生前已經遺忘的過去也許會從他塵封已久的記憶中被揭示出來。我們對於以前的記憶僅限於百年之內,而文字記錄——我們有自己銘刻的文字記錄卻不曾記得有過這樣的行為——覆蓋的時間也只比記憶多幾百年。開始用文字記錄歷史之前我們存在了多久?我們來自哪裡?從我們的頭腦中就能找出這些問題的答案,這就是記憶銘刻理論看上去如此誘人的原因。

我所支持的反對派有這樣的看法:我們的記憶存儲在某種媒介中,也許是旋轉的齒輪,也許是一系列不同狀態的開關,清除記憶和保存記憶一樣容易。這種理論表明,我們忘記的一切確實無法恢複,我們的頭腦所承載的歷史也不比圖書館中記錄的那些久遠。空氣耗盡致死的人更換新肺以後,儘管可以復甦,但卻沒有了記憶,幾乎變成了傻子。這種理論的一個優勢就在於它可以更好地解釋這種現象:死亡的衝擊以某種方式重置了所有的齒輪或開關。記憶銘刻理論的支持者聲稱,死亡的衝擊只不過使金箔發生了移位。不過沒有人願意為了解決爭端而去屠戮生命,即使試驗對象是一個傻子。我構想過一個實驗,它也許能令我查明最終的真相。不過做這個實驗要冒很大的風險,所以要三思而後行。了解到更多有關時鐘異常的消息之前,我一直在猶豫。

從更遠的一個社區傳來消息,那裡的公告員也發現了同樣的狀況,在他完成新年朗誦之前響起了正點報時的鐘聲。令這件事與眾不同的是,那座鐘樓採用了一種特殊的裝置,它用流進碗里的水銀計時。這樣的話,時間差異就不能用那種共同的機械缺陷來解釋了。大多數人認為這是一個騙局,某個搗蛋鬼耍的惡作劇。我卻有一個不同的觀點,它更加悲觀,我都不敢說出來,不過它堅定了我的初衷。我要進行我的實驗。

我製作的第一件工具很簡單:將四塊稜鏡平行安放在支架上,仔細地調整它們,使它們截面上等腰直角三角形的頂點位於一個矩形的四角。這樣,水平射入一塊下層稜鏡的光線會向上反射,再經過另外三塊稜鏡的反射,光線會沿著一個四邊形環路回到原點。所以,當我坐下來,使眼睛和第一塊稜鏡等高時,我就能看到自己的後腦。這具自我觀察潛望鏡為將來我要做的一切打下了基礎。

移動以類似方式排列的操縱桿便可以調整潛望鏡的視場。操縱桿的活動半徑要比潛望鏡大得多,從而實現微調,不過這在設計上還是相當簡單的。相比較而言,我分別在這些結構上繼續增添的設備要更加精密。我為潛望鏡添加了一台雙筒顯微鏡,安放在可以上下左右轉動的支架上,還為操縱桿配備了一批可以精確控制的機械手,不過這樣描述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