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城堡 第六章

——四千二,一次……四千二,兩次……

——四千六!

——大廳後面的先生出四千六,謝謝你,先生,四於六……四千六一次……四千六兩次……加到了四千六,尊貴的先生們,你們不會逼我白送吧,真是白送,這件東西有著毋庸置疑的藝術價值,也有著,請允許我說,精神價值……我停在了四千六,先生們……四千六,一次……四千六,兩次……四千六。

——五千!

——五千!我看先生們終於拿出了勇氣……聽我說,在我十幾年的拍賣生涯中,我敢保證我的經驗任何人都不敢否認。聽我說,先生們,這該是你們使出你們的絕招的時候了……這裡有人出價五千,就這樣拍板會是一種罪過,甚至沒有……

——五千四!

——那位先生加了四百,謝謝,先生……現在加到了五千四……五千四,一次……五千四,兩次……

拍賣瑞先生的財產時(冗長的程序讓他的債權人必須具有一種十分堅定的信念),瑞先生要求把他帶到萊弗斯特去,親自參加拍賣會。因為他一生中從沒見到過拍賣:他對此很好奇。

——然後,我還想看看那些貪得無厭者的面孔。

他坐在最後一排,沒有錯過任何一句話,似乎很陶醉地看著四周。他家裡最珍貴的藝術品一點一點地被分割。他看著它們一件件地經過眼前,然後消失,他努力幻想那些擺設如何陳列在空蕩蕩的大廳。他堅信這些藝術品也不情願挪動地方。對於它們來說,昔日的生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聖托馬斯木頭像,和原人一樣高,後來被一個頭髮油膩、有口臭的人用不菲的價格買走了。那張書桌被兩位先生爭奪了很長時間,他們好像都瘋狂地愛上了那張書桌,後來標上了年紀大一點的那位先生的名字,他愚蠢的樣子,能用上那面書桌么。中國產的陶瓷食器,後來被一位太太買走,她的嘴讓人產生一種可怕的想法,因為它看起來像上面提到的食器中的一個杯子。老式武器的收藏被一個外國人買走,他看上去好像要把那些武器應用於自身。餐廳的藍色大地毯被一位無辜的先生買走,因為他舉錯了手,很明確地表態,只是舉錯了時刻。紅色的睡桐後來去守望一位小姐的睡眠了,她已經向她的未婚夫和其他在場者聲稱,要千方百計地得到「那張神秘的床」。總之,所有那些和瑞先生的故事有關的物品散向世界各地:將棲息在別人的痛苦之中。那是一件很精彩的事情,就像看著房子被偷盜,但是,像加了減速器一樣,用一種十分有組織的方式。在最後一排的凳子上,瑞先生不動聲色地和所有這些東西告別,他好奇的感受被生活慢慢地磨平。他可以在片刻之後走開,但是,最後他在等待什麼事情。那件事情到來了。

——先生們,在許多年謙卑的職業生涯中,在此之前,我從未有幸被委託拍賣……

瑞先生閉上了眼睛。

——……形式之美和天才的想法在這裡相結合……

但願他儘快完事。

——……對於愛好者來說,這可是個真玩藝,是國家進步的珍貴資料……

讓他快說,讓一切快結束。

——……一個真正的、一模一樣的、完全可以開動的火車頭。

好了。

一位讓人無法忍受、發不清S音的男爵,以及一個看起來很謙和的老先生參與競買伊麗莎白火車頭。那個男爵在空中揮舞著手杖,像最後宣判樣,鄭重其事地說出一個數字。每一次,那個看起來很隨和的老先生都小心翼翼地抬高一點出價,這引起了男爵和他的陪同者的惱怒。瑞先生的眼睛從一個人移到另一個人身上,玩味著這場決鬥的每一個細小的漣漪。拍賣者顯然很得意,這場次斗看來似乎沒有辦法收場。那兩個人可能會幾個小時地繼續下去。但是一個清脆的女性的聲音打斷這一切,出人意料,她的聲音裡面有著命令般的堅決,以及懇求的溫柔。

——一萬。

男爵驚訝得目瞪口呆。那個顯得隨和的老先生垂下了目光。在大廳的盡頭,一位衣著十分高雅的女士站在那裡,又說了一遍:

——一萬。

拍賣的人似乎大夢初醒。他把那個數目敲了三次,有點倉促,看起來好像對自己該做的事情有點猶豫。然後他在一片寂靜中小聲說:

——成交。

那位女士微笑著,轉身走出了大廳。

瑞先生甚至都沒有看見她。但他知道那個聲音很難忘記。他想:「也許她名叫伊麗莎白,也許非常美麗。」然後他什麼也不想了。他在廳里一直待到最後,百無聊賴地把頭埋在雙臂間,一絲突然降臨的疲憊佔據了他。當一切都結束的時候,他站起身來,拿起帽子和手杖,讓人把他帶到馬車那裡。正當他要上車的時候,他看見一位衣著十分高雅的女士向他走來。她臉上蓋著一張面紗。她遞過來一個大信封說:

——這是我們共同的朋友給你的。

然後她笑了笑,走開了。

瑞先生坐在馬車上,在車子強烈的顛簸中出了城,他打開了那個信封。裡面有一個伊麗莎白的購買合同。一張紙條上只寫著一句話:

——他們輸了。

有一個簽名。

埃克托爾·奧赫

瑞先生的大房子一直在那裡。差不多一半都空著,但是從外面看不出來。布拉斯還在,他和瑪麗結了婚,瑪麗還在,她和布拉斯結了婚。她懷孕了,孩子可能是布拉斯的也可能是別人的,這不重要。哈普先生也在,他負責田地和種植園的事。玻璃廠不存在了,也好,再說老安德森已經去世很多年了。在小山腳下的草坪上,伊麗莎白還在那裡。她面前的那些鐵軌全部被拿掉了,只留下輪子下面的那一段。如果火車失事,鐵軌好像在空中,她就像是一輛火車的殘骸,停在長著青草的世界深處。像魚一樣,時不時會有桂尼芭的小孩在她周圍玩耍。他們從鎮上來,特意來看她。大人們說她在世界上轉了一大圈,後來太累了,到了那裡,決定停下來,因為她快累死了。桂尼芭的孩子們在四周轉悠,為了不吵醒她,他們悄無聲息,像魚兒一樣。

瑞先生的書房裡面放滿了噴泉的圖畫。遲早在他家門前會有一個大噴泉,整個都是玻璃做成的,流水會跟著音樂的節奏上上下下噴涌。什麼音樂呢?任何音樂。怎麼可能呢?一切都有可能。我不相信。走著瞧吧。在掛得到處都是的圖片中,有一張剪報。上面寫著,有一個人被殺(把鐵軌鋪向海邊的工人中的一個),「這是英明的計畫,民族的自豪,由熱忱的騎士伯內蒂設計並實施,他是王國精神上發展和進步的開拓者」。警察進行了調查。那張剪報有點發黃。瑞先生經過的時候,不再覺得仇恨,內疚,或者滿足。什麼感覺都沒有。

他的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就像一種古老禮拜儀式的咒語。日子被想像擾亂,被日常的忠實指南重新整理。一動不動地在休息,在夢想和記憶間搖晃。瑞先生。有時候,特別是在冬季,他喜歡一動不動呆在書房前面的沙發上面,穿著織有花紋的休閑上衣和綠色的絲線褲子。他用目光緩緩地掃過面前的書脊:一本一本地經過,用一種恆定的節奏,咀嚼字句,辨認著顏色,就像念主禱文。如果看完了,他就又不慌不忙地重新開始。當他看不清字母,辨別不出顏色——他就知道,夜晚已經來臨。

在阿貝爾貝格醫院裡——人們都知道——那裡面住著瘋子。那裡面的人都剃著光頭,身上穿著灰褐相間的條紋號衣。瘋狂的悲劇性的群體。那些嚴重的病人呆在木籠子裡面。但是也有一些人可以自由行走,時不時可以看見有人在鎮上轉悠,人們就會拉著他的手把他送回醫院。當他們經過柵欄時,有時候,那些病人會說:

——謝謝。

在阿貝爾貝格應該有一百多個瘋子,有一名醫生和三名修女。那裡還有一名助手。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六十多歲,待人很熱情。有一天他來到這裡,手裡提著一件小小的行李箱。

——您同意我留在這裡嗎?我會做很多事情,不會成為任何人的負擔。

醫生沒有什麼理由可以反對。通過對他的行為舉止的觀察,那三位修女對他頗有好感。他在醫院裡安頓下來了。他能夠準確又耐心地履行各種各樣的工作,就像被女巫施了魔法,擯棄各種野心勃勃的個人抱負。他任何工作都不回絕,但只是婉言拒絕任何外出的邀請,一月出去一個小時也不行。

——真的,我更樂意待在這裡面。

每天晚上,在相同的時刻,他回到自己的房間。他的床頭柜上沒有放書籍也沒有相框。沒有人看見他寫一封信或者收到一封信。他好像一個從真空中來的人。他的存在完全難以描述,通常用一種異常但又微不足道的無害的方式表現出來:人們看見他定期地蜷縮在醫院的隱秘角落,帶著一種陌生的表情,口中念念有詞,聲音不大不小。他其實是在沒完沒了地低聲重複著一個詞

——救命。

這種事情一年發生兩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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