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城堡 第四章

……怎樣才可以理解為「偶然」呢?你真的相信有些事情會「偶然」發生嗎?我應該認為我這條斷腿是一個偶然嗎?或者說我的農場,那裡的景色,那條小路,或者說我晚上睡不著時聽見聲音,整個晚上……她就是從那條小路走的,瑪麗,她再也受不了了,終於有一天離開了……她走上那條小路離開了……她再也受不了我了,這也可以理解……一種無法忍受的生活……我要自我安慰,是「偶然」讓我變得令人無法忍受,瑪麗是個美麗的女人,不是美麗絕倫,但還算漂亮……在舞會上跳舞的時候,她微笑著,男人們都會感到她的美……他們這樣認為……我變得令人無法忍受,這是事實……我也一天一天覺察出來,什麼辦法也沒有……從腿部開始,一點一點往裡面腐爛……我相信一切都是從腿的事情開始的……我以前不是這樣的……開始,我懂得生活,後來……我不行了……你要因此而仇視我嗎?就這樣她不得不離開,就這樣她離開了……完了……有點像那個故事……也可以說那是一次「偶然」,但這又能說明什麼?能說明什麼東西嗎?……阿貝格寡婦知道得很清楚,她也相信,那不是偶然,那是命運,是不一樣的……佩特也明白這個。或許你會說,茄克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東西,等著自己長大,能穿上茄克,讓它決定自己的命運是一件瘋狂的事情……但是一件事情引起另一件事情,一件茄克或者一條斷腿,或者一匹發瘋的馬把你送到另一個世界……命運用什麼柴生什麼火,如果沒有別的,用小稻草也能生火。佩特除了那件茄克沒有別的……我說阿貝格寡婦做得很好……你不能不相信她也很痛苦……她當然痛苦……但是,當佩特長大,可以合身地穿上那件茄克,很顯然他就該離開了……阿貝格寡婦在幹活的時候抬起頭來,她抬起頭來本來是想對著佩特吼叫,質問他整夜去哪裡了,但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因為那孩子穿著黑茄克的身影忽然刺痛了她的眼睛。它非常合身。沒人知道那件茄克在哪一刻起變得合身,就像沒人知道一幅畫在某個時刻掉下來,或者一塊一動不動的石頭忽然間自己翻轉過來時該怎麼做。總之,那件衣服十分合適。阿貝格寡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心裡只感到一陣抽搐,一時間害怕、高興驚異以及各種各樣的滋味都涌了上來。她又理頭幹活了,但她知道這是新生活的開始。最終……他要去首都,那是他的命運……離開桂尼芭……永遠地離開……不是因為在這裡待膩了,不是……而是因為那是他的命運……任何地方都有令人厭倦的方面,他該到首都去,他去那裡……我覺得這樣做很對……派克斯也曾經對我說有一天這樣做是對的,他的確很愛那孩子……他們總是在一起,你想,有人甚至說三道四……派克斯和佩特,佩特和派克斯……那些混蛋,真的都很壞,他們獰笑著……他們只是朋友……沒有什麼不好……他甚至連個父親都沒有,佩特……然後,派克斯……他什麼也沒有,也沒人知道他從哪裡來,有人說他以前是個皮條客,怎麼可能……皮條客派克斯……假設一下……他連只蒼蠅都不會傷害……他只是為了音樂而生活……對此他很著魔,也有天分……的確有……想一下佩特決定要離開……也就是說……佩特決定要離開,派克斯對他說,「你在聖勞倫斯節那天走吧」。你知道,那天是節日,聖勞倫斯節。「你在聖勞倫斯節那天出發,過節之後,你留下來聽完樂隊演奏,然後再走」,他這樣對他說……事實上他想讓他再聽一次樂隊的演奏,你明白嗎?他想用這種方式向他告別……他創作了一支很好的曲子……我知道這件事,因為那天我也參加了演奏。他創作了一個很美的曲子……你知道,他以前從沒有自己寫過曲子,我是說完全是由他自己寫的……派克斯懂得世界各地的音樂,為了我們,他給那些音樂改變音調,改編那些音樂,一直都是這樣子,但是,那些音樂畢竟是屬於別的什麼人,你知道嗎?相反,那一次他對我說,「這支曲子是我作的」……就這樣,開始排練以前,他非常簡單地、低聲地說了一句:「這支曲子是我的。」派克斯坐在鋼琴前,插上門,他一隻手握住另一隻手,放在腿上,看著琴鍵。他的眼睛巡視著一隻只琴鍵,就像是看著一隻蟋蟀在上面跳舞。過了很長時間,他一隻鍵也沒摸,他只是看著。他滿腦子的音符,一個也沒有出來。幾個小時後他合上鋼琴,站起身出去了。外面天已經黑了。他重新回到屋裡。他回去睡覺了。……實際上,那不是一支曲子,準確地說,他創作了兩支曲子,這就是整個故事的妙處……有些事情只有他才能想得出來……他把樂隊分成兩部分,把一切都安排好……一隊人從城市最左邊出發,演奏一種音樂;另一隊從相反的方向出發,演奏另一種完全不同的音樂……你懂了嗎?……這樣,他們會在路中間會合,然後再各自向前繼續走,一直走,直到鎮子的盡頭……一支隊伍到達另一支隊伍出發的地方,相反也一樣……一件很複雜的事情……一場演出……所以來了很多人看,也有附近鎮子的人,所有人都在路邊看這樁奇事……也不是每天都能聽到這樣的音樂……聖勞倫斯節……我很難忘記那天的事情……沒有人能輕易忘記那天的事……女主人也說「很美妙」……她對我說,「你演奏得很棒,庫佩特」,就這樣……那天她是一個人來的,來過節,她和茂米,我想說,瑞先生最後留在了家裡……他的鐵路很麻煩……有很多工作要做……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不知道,好像是有人給他發了電報,他告訴蓉他來不了了,他要等一個人……一定是鐵路的某個人,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弄來那麼多錢啟動伊麗莎白,然而他說「用玻璃可以創造奇蹟,我要創造一個」……我一直都沒辦法理解……瑞先生收到了一份電報,只有一行字,一切都定下來了,我明天到。簽名:H.H.明天,將是一個偉大的日子,瑞先生說。蓉不知道是要穿紅色衣服還是黃色衣服。聖勞倫斯節。每年都有聖勞倫斯節。奧赫先生要來了,瑞先生想,他看著大草坪上的工人在安裝鐵軌,一段一段地排列起來。兩條鐵道有著奇怪的默契。它們有著從來都不會相遇的自信。他們執拗地彼此並排著向前延伸。所有這些使他記得一些東西。他不知道是什麼。……瑞先生用玻璃創造奇蹟,派克斯用音樂,就這樣……只有我不會創造奇蹟,以前當腿還好好的時候也沒有,然後,我聽天由命,和偶然性沒有關係……但這是你相信的。你還很年輕,你怎麼知道,總有一個周密的計畫在一切事情背後。在這一點上,瑞先生說的有道理。每一個人前面都有自己的軌道,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我的軌道把我帶到了特里尼特的集市裡,恰恰是那天……有成千上萬的日子,還有集市……但我恰恰在那一天到達那裡,在特里尼特,那裡有集市我去那裡買一把剪枝刀,一把漂亮的剪枝刀。我還想買一個大箱子,你知道,就是那種常見的大箱子,在家家戶戶都可以看到,裡面可以放一切零碎的東西。但我沒有找到那種箱子,就這樣,我手裡只有那把剪枝刀,這時候我瞥見了瑪麗,在人群中,她一個人,有很多年我沒看見她了,我一直沒有她的消息。現在,她就在那裡。她沒有多大變化……真是瑪麗……現在告訴我,這和偶然性有什麼關係?這類事情有什麼偶然性?一切都研究過了,在小桌子前面……我手裡拿著剪枝刀,而瑪麗,過了很多年,突然出現在那裡……我不恨她。我想走過去對她說:「你好,瑪麗」,我們可能會談談天,也許會一起去喝點東西……但我手裡有個剪枝刀……這一點沒有人願意相信,但情況就是那樣……我能怎麼辦……這麼說吧,如果我手裡拿著花,說不定那一天我和瑪麗我們還可以一起回家去,但是我手上拿的是剪枝刀……沒有比這更加明顯的了……像這樣的軌道瞎子也能看見……那就是我的軌道……把我帶到離瑪麗一步遠的地方,在人群中間,她只來得及看我一眼,然後那把刀就打開了她的腹部,就像破開一隻動物那樣……到處都是血……叫喊聲,到現在我的腦子裡還回蕩著那些叫喊聲,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叫喊……但就連叫喊……就連那聲叫喊也是毫無置疑地等了我許多年……一聲叫喊也可以等很多年,然後有一天你來了,它在那裡,那麼準時,令人恐怖……一切,一切都如此……所有你要碰到的事情已經永遠在那裡,在那裡等你……你無法逃避,你也相信么?這個可惡的監獄……所有一切都等在軌道邊上,等著我經過……

我會經過的……會經過的……你們告訴我絞刑架在等著我,我也會從那裡經過。再有一個晚上它就不用等了。

腳下,地是乾的,褐色的土,很硬。太陽喝光了水,用幾個小時抹去了一個晚上的雨水、雷鳴和閃電。夜裡發生的事情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這樣,連恐懼也沒有了。地上,灰塵很少,幾乎是凝固的。沒有風揚起塵埃。人們很異樣,小心翼翼地抹去馬蹄印子和馬車的車轍。整條路上的土都是褐色的,就像是一個撞球桌面。

那條路寬三十步。把鎮子分成兩部分。路的這邊。路的那邊。那條路長一千步,從鎮子第一家開始算,一直到最後一家的屋角。正常的一千步。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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