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城堡 第三章

——您的樂隊的演奏太神奇了,派克斯,真的……演奏太精彩了。

——謝謝,瑞先生,謝謝……火車也很棒,我想說,那是個了不起的創意,偉大的創意。

伊麗莎白六月一日到達,八匹大馬在路上拉縴,她順著河流到達桂尼芭。要較真的話,這也應該是在過去和未來某種辯證理論中,可以看做是有象徵意義的東西。如果願意的話,人們以驚奇的目光,帶著某種程度的欣喜目睹伊麗莎白進入桂尼芭的主要幹道上。為了表示慶祝,派克斯給自己的樂隊和鄉親們創作了一首進行曲,結果,可以隱約地聽出來,那是三首不同民間曲子的重迭:《祖先的牧場》、《太陽西沉》和《明天依然光彩奪目》。

——鑒於這次慶典的重要性,單獨一個旋律當然不夠,事先他已經解釋過了。事實上沒有人提出什麼反對意見,請不要吃驚,因為在十二年前,從那時起,派克斯就把這個城市的音樂事業攬在自己肩上。總的來說,他順應自己的天分,他走上了一條非同尋常的音樂路線。儘管處處流露出對以往歲月的懷念,醉心於老歌的親切氛圍,就像《勝利的狂歡》(克雷神父寫的讓人難忘的聖歌,只是後來證實是抄襲了一首引起爭議的民謠,《小鳥在哪裡飛》)。大家幾乎都相信,派克斯準備的演出代表了這個城市的榮譽和尊貴的旋律。若這一次並非偶然,何況,在慶祝周年紀念日、節日和各種民間活動時,甚至有附近其他城市的人來桂尼芭聽樂隊的演出。早上從家裡出來的時候,音樂還僅僅是音樂,晚上回家時,腦子裡面就充滿了神奇的音符。然後,在家裡,那些音符散布在平靜生活的角角落落,在心裡留下一種妙不可言的記憶。情況就是這樣。

——您的樂隊的演奏太神奇了,派克斯,真的……演奏得太精彩了。

——謝謝,瑞先生,謝謝……火車也很棒,我想說,那是個了不起的創意,偉大的創意。

火車頭,也就是伊麗莎白,被安置在小山腳下、瑞先生家的大草坪上,離玻璃廠不是很遠。一筆更詳細核算出來的費用,讓瑞先生覺得錢暫時夠用——應該夠建兩百米鐵軌。幾天以前,伯內蒂的工人過來安裝。他們不無高興地看到,這是他們建的最短的鐵路。

——這有點像在一個信封上寫地址。我們以後要寫的信,將會有兩百公里長。

瑞先生解釋說。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這裡面的意思,但大家都很有教養地表示認同。

於是他們把伊麗莎白放在二百米的鐵軌的首端,就像是一個放在搖籃里的嬰兒,或者像裝在手槍里的一顆子彈。瑞先生下令點燃鍋爐,使這個儀式更加完美。在一片沉寂中,兩個從首都來的人為這個大機器點火,在幾百雙睜大的眼睛面前,那個小火爐開始吐出煙霧,發出十分奇怪的聲響,空氣中瀰漫著燒火的味道。伊麗莎白戰慄起來,就像是暴風雨前夕的世界,用她那不為人知的唇舌自言語嘟囔著些什麼。說不清她是不是在聚集著力量,想一躍而起,「你保證她不會爆炸?」「不,她不會爆炸。」她就像在壓抑內心積攢的仇恨,然後一下子宣洩在那兩條平靜的鐵軌上,或者是願望、慾望和欣喜——她絕對像一個不動聲色的巨人,遲緩而驚人地就範。沒人知道她要抵什麼樣的罪,被人叫到那裡或許是為了把一座山拔起來,向天空扔去,「輕易得像施蒂特在水裡放茶葉。」「閉嘴,皮特。」「一樣的。」「蒸煮未來的大鍋。」最後,當那裡面的火燒著一千多雙眼睛的所有等待,那機器似乎不能再在內心壓扣它所有的和可怕的力量,那時候,就在那時候,溫柔地像一道目光,毫不誇張,開始滑動,伊麗莎白像一道目光,十分緩慢,在她的雙軌上,準確無誤地開始處女航。

伊麗莎白。

在它前面,僅僅有兩百米鐵軌。從首都來的那兩個人深切地知道這一點,他們坐在車頭的駕駛座上,一邊看著前方,一邊一米一米地測量著餘下的距離。為了在最小的空間里達到最快速度,他們投身到這個小遊戲當中,看來這遊戲也可能會讓他們送命。但無論如何,那只是個遊戲,用來滿足那些驚奇的眼睛。他們看見伊麗莎白一點一點加速,她加快奔跑,在身後留下滾燙的一縷白煙。她想到自己可能永遠都不能再跑了,她決定參加一次,以後永遠都不幹了,火車頭能自殺嗎?我告訴你吧,車閘不靈了。該死的,剎車!瑞先生面無表情,眼睛出神地望著那團奔跑的火焰。蓉半閉著嘴唇,天哪,剎車!再跑四十米,不能再多了,還有人在呼吸嗎?寂靜。最後,絕對的寂靜,而在火車的巨響之中,只聽見那無法破解的隆隆聲。正在發生什麼事情?難道所有這一切都該以可恨的悲劇收場?該死的!難道他們真的不知道撥動那該死的剎車,難道真的該發生這種事情,可能嗎?真的可能,可能,可能,可能……

後來的事情好像清清楚楚地發生在短短的一瞬間。

從首府來的兩人中的一個拉了拉一根纜繩。

伊麗莎白向蒼穹發出一聲刺耳的鳴叫。

降E,派克斯不由自主地想到。

從首都來的另外一個人很快拉了一下一根槓桿,那槓桿像小孩一樣高。

伊麗莎白的四個輪子驟然停了下來。

輪子在滾燙的軌道上滑了一段,用一種非人的、刺耳的尖叫聲劃破長空。

突然間爆發了一聲巨響,在附近的玻璃廠里,二百一十五個水晶高腳杯,六十一片已經準備好了給特魯普公司的十乘十的玻璃板;杜爾敦漢姆伯爵夫人定做的八個瓶子,上面刻有聖經故事的雕花;一副屬於老安德森的眼鏡;三個水晶燈,是從王宮裡退回來的,因為上面有缺疵,加上阿貝格遺孀的一個,也有缺疵。

——我們一定是什麼地方出問題了。

瑞先生說。

——毫無疑問。

老安德森說。

——三十厘米。

從首都來的兩人中有一個從火車上下來時說。

——可能更短呢。

另一個從首都來的人說,他看著餘下的一小截路,再往前就純粹是草地。

一片沉寂。

然後是滿世界的叫喊聲和掌聲,帽子在天上飛。城裡所有人都跑來看那三十厘米的鐵路,或許更短一些,他們湊近來看了,然後說,三十厘米,甚至更短,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黃昏,就像其他黃昏一樣降臨。沒有任何辦法,上天不會看任何人的臉色行事,就這樣發生了。無論是什麼樣的日子,都會來了又走。也可能是個特殊的日子,但一切不會因此而改變。來了又走。阿門。就像那個黃昏,瑞先生坐在搖椅上,從走廊下面看著外面草地上迎著夕陽的伊麗莎白。從遠處,從高處,這樣看起來她很小,好像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她那麼小。

——它看起來非常孤單。

蓉說。

——你喜歡她嗎?

——她有點奇怪。

——怎麼個奇怪法?

——我不知道,我想像她更長一些……更複雜一些。

——有一天,他們可能會做出更長、更複雜的火車。

——我想像它是彩色的。

——但是,鐵的顏色,它依舊很美。

——當它在太陽下奔跑的時候會像一面鏡子一樣光彩奪目,從很遠處都能看見,是不是?

——從遠處看,就像是在草坪上晃動的鏡子。

——我們能看見嗎?

——我們當然能看見。

——我是說,到火車終於啟動的時候,我們會不會已經死了?

——上帝!不會的。當然不會。再說,我們兩人永遠都不會死。還有,無論你怎麼評說那目前確實短得可憐的鐵軌,這我都沒意見,但很快它就會有兩百公里長,我說是兩百,或許今年就能建成,可能到聖誕節,那兩條鐵軌……

——剛才我是開玩笑!瑞先生。

——……就說是一年吧,一整年,最多兩年,我告訴你,我要在這鐵路上裝上三四個車皮,然後出發……

——我說了我剛才是在開玩笑……

——不,你不是在開玩笑,你一定覺得我發瘋了,要啟動這輛火車的錢我永遠也籌不到,你一定這樣認為。

——我是覺得你瘋了,正因為這一點,你才能籌到那筆錢。

——我告訴你,那輛火車會啟動的。

——我知道它會啟動。

——它將會出發,以每小時一百公里的速度吞噬著一公里又一公里,載上幾十個人,毫不在乎小山、河流和山脈,一個彎也不拐,直得就像一個巨型手槍里發射出去的子彈,最後到達,一眨眼的工夫,勝利地到達莫里瓦爾。

——到哪裡?

——嗯?

——火車要到達哪裡?

——它會到達……會到達一個地方,可能到達一座城市,到達一座城市。

——哪個城市?

——一個城市,隨便哪個城市,它一直向前,總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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