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絲 第五章

五十一

埃爾維·榮庫爾於九天后走進拉維爾迪厄。他的妻子海倫遠遠地望見馬車駛上通向別墅的林蔭道。她對自己說不要哭泣,不要逃避。

她徑自走到大門口,打開門,站在門坎上。

當埃爾維·榮庫爾來到她身邊時,她微笑。他,將她摟入懷中,輕聲對她說:

——請留在我身邊,我求你了。

那一夜他們直到很晚都沒有去睡覺,坐在屋前的草坪上,他挨著她。海倫講述拉維爾迪厄的事情,講在等待中度過的那幾個月,以及最後的日子,懼的時光。

——你曾經死了。

她說道。

——在這個世界上,美好的東西就一點兒都沒有了。

五十二

在拉維爾迪厄的養殖場里,人們望著桑樹,桑葉繁盛,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破產。巴爾達比烏曾買到幾批蠶種,可是幼蟲剛出世就死去。少量存活的蠶種身上能夠獲取的生絲只夠鎮上七家繅絲廠中的兩家開工。

——你有什麼想法嗎?

巴爾達比烏問道。

——一個。

埃爾繼·榮庫爾回答。

第二天他宣布,他將在夏季的幾個月里,請人將他的別墅花園建成。他在鎮里僱用了幾十個男人和女人。他們清理山上的樹木,使山的輪廓線條變得圓潤,通向別墅的山坡變得平緩。他們用樹木和絛籬在地面上清晰地劃分出若干小塊曲徑縱橫的園地。他們在一片片白樺樹林的中央用各種各樣的花草造出花園,為人們突然間敞亮出一塊塊林中空地。他們從河裡引來流水,使之形成一道道清泉,最後流向花園的東端,在那裡匯聚成一個小湖,四周以草坪環繞。在南邊,他們在檸檬樹和橄欖樹之中用木頭和鐵絲構築一隻很大的鳥籠,猶如空中掛著的一件精緻芝術品。

他們工作了四個月。九月底花園竣工。在拉維爾迪厄從沒有人見過類似的園林。有些人說埃爾維·榮庫爾把他的全部資本都花在這上面了。有些人還說他從日本回來後變得不同從前了,也許有病了。有些人說他將蠶種賣給了義大利人,現在他有一筆黃金財富在巴黎的銀行里等著他。有些人說那一年,如果沒有他的花園他們就會餓死。有些人說他是一個騙子。有些人說他是一個聖人。某個人說:他背負著什麼東西,好像是一種不幸。

五十三

關於他的這一次旅行,埃爾維·榮庫爾說出來的全部,是蠶卵在一個靠近科倫的小城孵化了,那個小城叫埃柏菲爾德。

在他回來四個月加十三天之後,巴爾達比烏坐到他面前,在湖邊,花園的西部邊緣,對他說:

——無論如何,或遲或早,你應當對某個人,道出真相。

他說得很簡單,很費勁,因為他從不相信,真相有什麼用。

埃爾維·榮庫爾抬頭望著花園。

時值秋季,四周的光線朦朧虛幻。

——第一次我看見原卿身穿一件深色長袍,盤腿坐在屋子的角落裡,紋絲不動。有一個女子躺在他身邊,頭枕在他的懷裡。她的眼睛不具有東方人的形狀,她的臉是個妙齡少女的面龐。

巴爾達比烏一直傾聽,靜靜地,聽到最後,到埃柏非爾德的火車為止。

他什麼也不想。

側耳傾聽。

聽到的一切令他很難過,最後,埃爾維·榮庫爾輕輕地說:

——我連她的聲音也從未聽見過。

片刻之後

——是一種奇怪的痛苦。

輕聲低語。

——為思念某種永遠體驗不到的東西而死去。

他們重返花園,一個緊挨著另一個走。巴爾達比烏說的惟一東西是:

——可是那個冷血的動物究竟要幹什麼?

他點到為止。

五十四

新年——一八六八年——伊始,日本政府將蠶種出口合法化。

法國在此後的十年里,單獨從日本進口蠶種的花費就達到千萬法郎。

從一八六九年開始,蘇伊士運河通航,那麼,去日本將只需要不超過十天的旅行,而返程則略少於二十天。

一八八四年將由一個名叫夏爾多奈的法國人獲得人造絲綢的專利權。

五十五

在他回到拉維爾迪厄六個月後,埃爾維·榮庫爾通過郵局收到一個深黃色的信封。當他打開時,看到裡面有七頁紙,上面布滿密密麻麻的幾何形狀的字體,黑色墨水:日本象形字。除了信封上的姓名和地址,沒有一個用西方字母寫的字。從郵戳上看,這封信好像是寄自奧斯當達。

埃爾維·榮庫爾將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很久。他覺得像是一張小鳥腳印的一覽表,以一種清醒的瘋狂編輯在一起。他突發奇想,認為它們是遺迹,也就是一個說話的人被火化後的骨灰。

五十六

埃爾維·榮庫爾成天把那封信揣在身上,他將它對摺,放在衣服口袋裡。如果他換衣服,就把它挪到新衣服里。他從不打開來看。當他同一位佃戶說話,或者坐在游廊里等待開飯的時候,他會不時地拿在手裡擺弄。一天晚上他在書房裡,把那封信對著燈光打量。在燈光的透視之下,小鳥們的遺骸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話。它們說著完全無意義的東西或者是能夠解救一個生命的東西:破解它是不可能的,但埃爾維·榮庫爾喜歡它。他聽見海倫來了。他將信放在桌子上。她走近了,如同所有的夜晚樣,在回到她自己的房間之前,她來與他吻別。當她俯身向他時,睡衣在胸前微微張開。埃爾維·榮庫爾看見在睡衣的下面她什麼也沒有穿,只見她的乳房小巧而潔白,就像一位妙齡少女的乳房一樣。

他將他的生活繼續過了四天,不曾改變日常的任何細節。第五天早晨,他穿上灰色套裝,離家去尼姆城。他說天黑前就能回家。

五十七

在莫斯卡大街十二號樓里,一切如三年前一樣。尋歡作樂還沒有結束。姑娘們全都是年輕的法國女郎。鋼琴師用索爾迪納琴演奏,聽得出來是俄國曲子。也許年事已高,也許是病痛在身;他不再在每段曲終時將右手插進頭髮里,不再輕聲嘀咕。

——完了。

他啞然無語,只是不安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五十八

布朗什夫人一聲不吭地迎接他。頭髮黑黑的,閃光發亮,東方人的臉龐,完美無瑕。手指上戴著藍色小花朵,像戒指一樣。一襲長裙,潔白,幾乎透明。雙腳赤裸。

埃爾維·榮庫爾坐在她對面。他從衣服口袋裡掏出那封信。

——您記得我嗎?

布朗什夫人微微頷首以示肯定。

——我再次有求於您。

他將信遞給她。她沒有任何理由這麼做。但她接過信並打開了。她逐頁地瀏覽了七頁信紙,然後抬頭看埃爾維·榮庫爾。

——我不喜歡這種語言,先生。我要忘掉它,我要忘掉那塊土地,忘掉我在那裡的生活以及一切。

埃爾維·榮庫爾一動也不敢動,用兩手緊緊地抓住椅子的扶手。

——我會為您讀這封信。我會做的。而且我不收錢。但是我要一個承諾:您以後將不再來問我這樣的事情。

——我答應您,夫人。

她牢牢地盯住他的眼睛。然後將目光落到第一頁信紙上,糯米紙,黑色墨水。

——我敬愛的先生。

她說道。

——不要害怕,不要動,別說話,沒有人會看見我們。

五十九

——你就這樣待著,我要仔細看看你。我注視你很久你卻不在意我。現在你屬於我,我請求你,不要靠近,就留在你現在的位置。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夜晚,我要好好端詳你。我過去從未這麼看過你,你的身體屬於我,你的皮膚,閉上眼睛,撫摸你自己,我求你了。

布朗什夫人說,埃爾維·榮庫爾聽。

——不要睜開眼睛,如果你能做到的話;撫摸你自己,你的雙手是如此美麗。我多次夢見這雙手,現在我要好好地看看它們,我喜歡看見它們放在你的肌膚之上,就是這樣。我請你繼續下去,不要睜開眼睛。我在這裡,沒有人會看見我們,我離你很近,撫慰你自己我尊敬的先生。摸摸你的陰莖,我請求你,輕輕地。

她停住不說了。

——請您往下說,我求您了。

他說道。

——你的手放在陰莖上很美,不要停下來,我喜歡看它,喜歡看你,我尊敬的先生,不要睜開眼睛,還不到睜開的時候,你不應當害怕我就在你身邊,你感覺到我了嗎?我在這裡,我能夠觸摸到你,這是絲綢,你感覺到了嗎?這是我的絲綢裙子,你不要睜開眼睛,你將接觸到我的肌膚。

她口述,念得細聲細氣地,使用未成年女性的聲音。

——你會得到我的嘴唇,當我第一次碰你時將用我的嘴唇,你不會知道將落在哪裡,到那一刻你將感覺到你身上有我的嘴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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