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天氣、海況越來越惡劣,而快艇的油針越指越低。我愈發不確定自己能否趕到康菲特島了。我一直都盡量維持著引擎的高轉速,卻並未在意快艇燃料可能耗盡,或是艇身有可能被驚濤駭浪毀壞。新的一輪風暴已經從東北方向逼近。從哈瓦那港駛出剛剛二十分鐘,我就已經渾身濕透了。此番航程中的大部分時間,我都不得不站在舵輪跟前,靠一隻手抓著擋風玻璃才能勉強在雨中站穩。在駕船向東南方急速猛進之時,我的後背簡直成了一塊砧板——暴雨打在身上,疼如刀割。

這時,整個古巴海岸警衛隊或許都已經收到警報:有個膽大包天的暴徒在哈瓦那港水域搶走了一艘歸屬於「美國科考船」的快艇。古巴的海岸警衛隊原本就惡名遠揚,其成名作是用機槍掃射那些從歐洲而來、試圖趁夜偷渡登岸的猶太難民。如果能找到我這個「暴徒」,他們絕對不會吝惜那些點五〇口徑重機槍彈的。

上午10點左右,我發現了兩艘海岸警衛隊巡邏船。兩艘船都是灰白相間的塗裝,長約三十英尺,正向西航行。他們意圖對我實施攔截。我向北調轉船頭將它們甩開,自己也差點在驚濤駭浪的拍打下餵了鯊魚。這樣一來,我浪費了更多的燃料和時間。我儘可能快地操縱快艇重新轉向東南方,把油門推到最大。海浪的猛烈拍擊,讓我感到全身的傷口如火焰炙烤般更加疼痛了。我不由得罵起娘來。

下午1點45分,我終於接近了康菲特島。走完最後十海里,快艇燃油終於耗盡,而艇上並沒有備用油箱。我駕著快艇掙扎著到達島上的小港灣,並未看到「比拉」號的蹤跡。這使我頗感雀躍。然而緊接著,我就看到了帳篷、篝火,以及圍成圈圈、呈警戒之勢的人群。這下可壞了,我心想。

剛剛穿過礁盤峽灣,快艇的引擎便熄火了。古巴上尉和他手下的士兵已經端出了他們那美西戰爭年代遺留下來的栓動步槍,而溫斯頓、赫雷拉和富恩特斯則站在岸邊用望遠鏡觀察著。

「是盧卡斯!」溫斯頓一邊喊著,一邊示意古巴士兵不要開槍。就在我抓起船槳,用力划水之際——其實此時的我只能靠暴風巨浪的力量維持快艇前進了——辛斯基、薩克遜和海明威的兩個兒子都從帳篷里鑽了出來,和其他幾個人一同向我揮手。

「我爸爸呢?」帕特里克喊道。

「『羅琳』號怎麼了?」溫斯頓一邊跑過來拉住快艇的船幫,一邊喊道。在他的協助下,我將快艇擱淺到島礁的沙灘上。「歐內斯特呢?」

我跳下快艇,涉水上岸。眾人幫我將快艇拴好。天上依然飄著濛濛細雨,海水浸透了我的衣衫,讓我瑟瑟發抖。在海上掙扎了數個小時之後,我感到雙腿發軟。我張嘴想要說話,卻幾乎發不出聲音。

辛斯基從帳篷里拿出毯子,富恩特斯端來一杯熱咖啡。古巴士兵和「比拉」號船員們都圍了上來。

「盧卡斯,出什麼事了?」格雷戈里問道,「我爸爸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用儘力氣說道,「我怎麼會知道?」

人群一陣躁動。薩克遜跑進帳篷,然後拿著一張皺皺巴巴的紙跑了出來。我意識到,那是一張從無線電收發日誌上撕下來的紙。

「這些是今天上午十點半左右,從海事頻道抄收的摩爾斯明碼。」

海明威——我們有必要在歐洲工藝品埋藏地附近的那個海灣見上一面。我已經查清楚了。帶上那些情報文件。一切都好。你的兒子們也很安全。一個人來。我會在「羅琳」號上等你。——盧卡斯

「這不是你發的吧……」溫斯頓說道。這顯然不是一句問句。

我搖搖頭,一屁股坐到長凳上。那個代號「哥倫比亞」的傢伙時時處處走在我們前面。此刻估計他已經抓住了海明威,得到了那些情報文件。「海明威是什麼時候走的?」我問道。

「大概是收到信息的十五分鐘後吧。」辛斯基說道。

我看著他們,沒再說什麼,但我的眼神在向他們責問著:你們為什麼要讓他孤身前往?他們大概讀懂了我的意思。赫雷拉說道:「海明威說你們兩個相約見面,他要一個人前去赴約。」

溫斯頓說道:「壞了,壞了,壞了!」他一屁股坐到了沙灘上。我覺得這個大塊頭要哭了。

「我爸爸呢?」格雷戈里問道。沒人回答他。

我站起身來,把毯子扔到地上:「富恩特斯,你能去給我拿一壺咖啡,再來幾塊三明治嗎?哦,順便把你們最好的望遠鏡拿給我。狼崽子、辛斯基、羅伯托,請幫我把快艇重新加滿油。上尉,能否允許我裝滿油箱,再帶上至少一個備用油箱呢?」

「當然。」

「帕特里克、格雷戈里,」我說道,「你倆能不能到帳篷里多拿幾個彈夾,好用在你們父親留下的槍上。順便從綠色的彈藥箱里拿兩顆手雷。搬運的時候千萬小心……別碰保險銷。謝謝你們。」

「我們跟你一起去!」溫斯頓以不容爭辯的語氣說道。

「不,你們不能去!」我以更加堅決的態度終結了這番對話。

當羅馬海岬破敗不堪的燈塔出現在我的視線之中時,天空依然暴雨傾盆。之前在康菲特島,我趁著其他人給快艇加油的空當,拆卸擦洗了那支雷明頓步槍,並為它上了槍油。辛斯基拿走了那兩支被海水浸透的湯姆森衝鋒槍,又把他自己那支狀態良好、子彈滿夾的衝鋒槍交給了我。海明威的兒子們用防水包為我裝好了六隻彈夾和兩枚手雷。富恩特斯用另外一隻橡膠防水袋為我裝好了食物、咖啡和望遠鏡。

就在我們把備用油箱搬到船艉艙室之時,古巴上尉湊了上來。「盧卡斯先生……」他滿是歉意地說道,「我們剛剛收到電報通知,一艘塗裝與這艘快艇一樣的船被人持械劫走了。」上峰命令我們,一旦發現這個暴徒,就逮捕或是擊斃他。

我點點頭,盯著眼前這名古巴軍官:「上尉,你看見這個暴徒了嗎?」

古巴上尉輕嘆一聲,攤開雙手:「很遺憾,盧卡斯先生,我們沒發現他。但是今天接下來的時間裡,我的人會密切關注事態發展的。」

「上尉,你的選擇很明智。我謝謝你了。」

「先生,你是要謝謝我為你提供燃料嗎?這些燃料是為海明威先生準備的。」

「總之這一切都要謝謝你。」我向他伸出一隻手。上尉握住我的手,用力握了握。

「盧卡斯先生,上帝與你同在。」

我駕著小船朝南邊的大陸方向駛去,一路上都在思考——把其他人都留在康菲特島上,到底是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呢?或許我這麼做有些逞強了……薩克遜、富恩特斯和辛斯基顯然都是百戰老手,而赫雷拉和溫斯頓也可以毫不猶豫地為「歐內斯特先生」兩肋插刀。面對強敵,六個全副武裝的人並肩作戰總比一個人單打獨鬥好。

但是,只有我明白這其中的奧妙。如果六個人都登上快艇,只會導致另外一個結果。此外,六個人一同打響衝鋒槍的場景也讓我望而卻步。那將是一片亂象。「比拉」號的船員之中,只有薩克遜有著足夠的紀律性和戰鬥經驗。他能夠在緊急狀態下,面對槍林彈雨沉著應戰,然而即便是他也不可能聽從我的指揮。我堅稱大家一窩蜂上只會將海明威置於更危險的境地,儘管這五頭犟驢牢騷滿滿,但他們還是同意由我單獨前往。我告訴他們,海明威或許會在我找他的過程中突然出現,所以他們最好還是待在海明威之前安排的地方,也就是康菲特島上。

「盧卡斯,告訴我爸爸,讓他快點回來。」在我臨行前,帕特里克這樣說道。他的眼神里寫滿了一個男子漢的誠摯和認真。

我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並非長輩對小輩的疼愛,而是兩個男子漢之間的鄭重承諾。

無論是在恩塞納達·赫拉杜拉燈塔,還是海岸線的南北兩翼,我都沒有發現「比拉」號的蹤跡。海明威的船個頭很大,根本無法像「羅琳」號那樣藏在類似紅樹林灘頭的地方。不過,我還是登上了礁岩,用望遠鏡搜尋了每一個角落。我一艘船也沒有發現。

當我接近古巴本島之時,雨勢已經漸漸小了。然而浪濤依然猛烈沖刷著布拉瓦海岬北邊的礁盤、耶穌海岬的下方,及其東邊的岩石。今天真是夠糟糕的。高高的海浪將沙嘴打成了一攤砂漿,還不斷侵蝕著那些德國間諜的葬身之地。就在我頂著驚濤駭浪,努力將快艇駛向峽灣開口處的時候,一股腐爛的惡臭突然撲面而來,連狂暴的海風和濕潤的水汽都無法將其稀釋。不管是海蟹還是別的什麼體量更大的東西,似乎都已經在腐敗的屍體上吃飽喝足了。

穿過臭氣熏天的峽灣入口,我拼盡全力使快艇向前航行。廢棄的鐵軌、茅屋和半沉在水中的碼頭逐漸進入我的視野,而出現在我左側的則是「十二門徒」。我收了收油門,甩甩身上的泥漿,鬆開湯姆森衝鋒槍的綁帶,手指搭在槍身的保險鈕上。哈瓦那港莫羅城堡上的「十二門徒」都是海岸炮台,而這裡的「十二門徒」只不過是些巨石和廢棄的茅屋窩棚。但是在駕船疾馳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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