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克里斯托弗·哥倫布墓地是世界上最大的墓園之一。它坐落在酒店區西南方向不遠處,將貝達多區和新貝達多區分隔開來,面積相當於十數個街區。那天夜裡,我驅車在碼頭一帶行駛之時路過了這個墓園——它就在哈瓦那老城南邊,緊挨著普林西普城堡。

19世紀60年代,哈瓦那城中教堂的地下墓穴屍滿為患,於是便有了這座墓園。海明威曾經告訴過我,當初人們就墓園的設計進行過一番競逐。最終獲勝的是一位名叫卡利斯托·德·魯瓦·卡爾多薩的年輕的西班牙設計師。此人遵循中世紀的網格化風格設計了這座巨大的墓園。葬在這裡的死者根據家財厚薄和社會地位,被狹窄的巷道隔開。這座往生者安息之所的旁邊就是哈瓦那老城區。老城區本身的街巷很狹窄,幾乎僅可容納牛車穿行,所以哥倫布墓地更像是城區的自然延伸——由生者居住的地方延伸到了死者卧榻的花園。海明威還曾經對我提到,在設計比賽中獲勝並督造了墓園最初輪廓的卡利斯托·德·魯瓦·卡爾多薩,三十二歲便英年早逝,成為了最初長眠於此的人之一。這個典故似乎讓海明威頗感有趣。

墓園正門的石碑上用拉丁文寫著一行字:

死神終將踐踏庶民茅舍和君王宮殿。

情報中提到的約見時間應該是凌晨2點40分。一點剛過,我把海明威的林肯轎車停在一條巷子里,然後走到墓園東門。所有大門都緊閉上鎖。我爬上一棵高樹,翻牆跳進墓園,重重地踩在草地之上。我穿著黑衣黑褲,頭上的黑色呢帽壓低了帽檐,臀部的槍套里別著那支點三五七口徑手槍,褲兜里藏著一把彈簧刀,上衣口袋裡還有一隻從「比拉」號上帶來的強力手電筒。我的左肩上盤著一條長三十英尺的繩子——這玩意兒當然也是從「比拉」號上弄來的。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需要繩子。我不知道我是否需要捆綁俘虜、製作陷阱或是翻越護欄,但多帶點工具總沒錯。

幾個月前,海明威曾經對我提起過這墓園有多麼怪異——近八十年來,哈瓦那城中的達官貴人們前赴後繼地在這裡修建精美的墳塋和墓碑——然而眼前這一片又一片彼此緊挨的、令人備感壓抑的陰宅冥府依然讓我錯愕不已。我避開了墓園中縱橫交錯的空寂道路,悄悄地沿著狹窄的巷道穿行於墳墓之間。這墓園彷彿一處月光下的石頭森林——伴著精美而凝重的希臘式廊柱的映襯,墓碑十字架上的耶穌受難像目光低垂,栩栩如生的石刻天使猶如在墳塋上空盤旋飛舞,各式各樣的聖母像宛若身著黑袍的女子,微微揚起的手指就像是指向黑暗深處的左輪手槍。鐵門拱衛的哥特式陵寢在我潛行的小巷裡投下墨黑色的陰影。遍地骨灰罈的墳堆和成百上千根的多利安式石柱,給黑暗中的殺人者提供了最好的庇護。冰冷的月光映著枯枝敗葉,整個墓園都籠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下午,我曾經在本地的一家旅行社買了一份廉價的墓園地圖。這會兒,因為完全不想打開手電筒,我便借著月光查看著地圖。明知是鴻門宴,還要到「敵占區」來冒險,對於敵人的數量一無所知,完全將主動權拱手讓人——這種狀況,是秘密情報處特工們在訓練中根本不會遇到的。

他媽的。我暗暗罵了一句,疊好地圖繼續前行。我看到一尊真人大小的石質人像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人像腳邊是一尊栩栩如生的狗型石雕。稍遠一點,一尊高四英尺的雕像——國際象棋中的「馬」——孤獨地守護著古巴最偉大棋手之一的陵寢。好吧,這座陵寢在地圖上是有標註的……距離醫學士紀念碑大概幾百碼的樣子。我走過一塊黑色的巨石,才發現它是一塊墓碑。它活像是一枚多米諾骨牌。按照地圖上的說法,這裡埋葬著一位狂熱的多米諾骨牌女選手——她是在一次重要的巡迴賽過程中因為中風而離世的。

我向左走去。多米諾女將陵寢的不遠處,是一座看似被花團簇擁的墳塋。這大概就是阿米莉婭·葛莉·拉奧斯的安息之所了。海明威總喜歡講述她的傳奇故事。阿米莉婭於1901年下葬,她的孩子單獨葬在她腳邊。後來人們出於某些原因將阿米莉婭的屍骨掘出,卻發現孩子的屍骨依偎在她懷中。古巴人青睞這樣的傳奇故事,海明威也不例外。整個古巴島上的女人們都會來這座墳塋朝聖,無怪乎這裡會成為如冥府花園般的存在。不過,這裡的氣味倒和我去過的所有喪葬之地並無二致。

醫學士紀念碑,位於墓園之中歷史最為悠久的區域。有數條巷道通向那裡。1871年,八位年輕的古巴人被處決。他們被控褻瀆了一名西班牙記者的陵寢——後者曾經抨擊當年方興未艾的古巴獨立運動。醫學士紀念碑所在的墳墓上方,樹立著一座高大的正義女神像,然而這座雕像卻完全不能掩飾那股不公正的氣息——她手中的天平兩側顯然是一高一低的。「死神終將打著正義的幌子踐踏庶民茅舍和君王宮殿之地」。截獲電文中的這句話在我腦中越發清晰了。

凌晨1點40分。找到這座墳墓著實不易,而在這附近尋得一處藏身之所更是難上加難。

從醫學士紀念碑開始,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巷道通向一座三十五到四十英尺高、酷似縮微版泰姬陵的墳塋。墳上遍布雕制而成的壁龕,每一面都裝飾有諸多天使和魔鬼的石像,兩級後縮式的頂檐還有更多立身雕像拱衛,而圓袍形狀的墳頂頗有些清真寺般的氣質。假如我沿著邊角爬上第一層頂檐,那麼我可以借著結構複雜的欄杆藏身,並俯瞰醫學士紀念碑,監視空曠的街道和寬闊的路口,以及諸多通往紀念碑的狹窄巷道。當然,一旦有一名或是多名刺客出手,我將被困在二十五英尺高的地方。到時候,我只能開槍射擊,卻無法追蹤他們……不過,在那種情況下,繩子就能派上用場了。我可以把繩子拴在某個立身雕像上,在十秒鐘內滑到地面。佩服過自己的先見之明,我閃身來到墳塋側旁,開始了攀登。

我用了十分鐘才爬上墳塋第一層的大理石頂檐,褲子上還被劃破了一處。此處有十英尺高,要想爬上墳塋頂端,還得征服另外一段映著冰冷月光的陡峭牆壁。抬頭仰望,我看到更多天使和聖徒的雕像正俯視著我,它們的雙臂盡皆舉起。墳塋第一層頂檐的欄杆並不像要塞城堡般高不可攀——無論是距離平淡無奇的地面,還是大理石廊柱頂端,都只有三英尺而已——但我完全可以蹲下身子藏好,透過欄杆之間的縫隙監視外面的狀況。必要的話,我可以像鴨子一樣挪動身體,沿著墳塋頂檐觀察四個方向。

我將繩結綁在東南角一尊六英尺高的雕像上,然後將繩子藏在牆後。接著,我蹲到墳塋第一層頂檐的南邊一側,觀察著醫學士紀念碑周圍的空地。那數百尊大理石和花崗岩製成的雕像似乎都仰頭死盯著我,猶如一支由蒼白死者組成的軍隊。一陣疾風從北邊席捲而來。月光仍舊明亮,然而已經有閃電不時划過夜空。整個哈瓦那都籠罩在隆隆雷聲之中。此刻已是凌晨兩點了。

就在我手錶分針指向凌晨2點32分的時候,我聽到背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我剛要轉身,就感到一個冰涼的東西抵住了我的脖頸。

「盧卡斯先生,不許動。」說話的是馬爾多納多警長。

「老喬,幹得『不錯』呀。」我不禁心想。這沒準兒是我這輩子的最後一個念頭了,因為馬爾多納多那把象牙鑲嵌的手槍隨時可能把一枚點四四口徑的彈頭射進我的腦袋。我錯誤地進入了這位古巴國家警察的射程範圍——雷聲太大,我並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咦,我怎麼還沒被子彈擊中?這真是天下怪事。他究竟在等什麼?

「不許動。」馬爾多納多再次低聲說道。我能清楚地聽見柯爾特手槍撞針被扳動的聲響,聞到那人嘴裡的蒜味。他一邊用槍口使勁抵了抵我的脖子,一邊伸出左手按住我,迫使我蹲下,然後繳了我的手電筒和手槍,把它們丟遠。顯然他認為我的小刀不足以構成威脅。在我看來,他之所以沒有開槍,不過是為了給我留一點點臨終哀嘆的時間。

馬爾多納多往後退了一步。我感覺冰冷的槍口已經不再直抵我的脖頸,但那支點四四口徑手槍依然瞄著我的後腦勺。「特工盧卡斯,雙手倒背,慢慢轉過身來!」

我照他說的做了,雙手倒背,摩擦著粗糙的地面。馬爾多納多並未身著制服。他和我一樣,穿著黑色的外套,戴著帽子,只是多了一件深藍色襯衫和一條領帶。嗯,古巴人無法習慣於不穿正裝。因為我發現,海明威那不修邊幅的樣子總能讓古巴人感到震驚。

想想辦法!快想想辦法!我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而不是去打量這個隨時準備幹掉我的高個子古巴警察的外形。我注意到,馬爾多納多的腳上只穿了一雙襪子。他一定是為了悄悄接近我,而把鞋子留在了房頂另一側。這可真是多此一舉——隆隆雷聲彷彿連天炮火般籠罩了整座城市。天空中仍會不時閃過幾縷月光,但很快便都被烏雲遮蔽了。

馬爾多納多單膝跪下,大概是為了透過欄杆觀察外邊,同時不被別人發現。當然,他這樣做或許也是為了更舒服地幹掉我,畢竟蹲踞比站姿更穩定。

集中精神!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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