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此番旅程就這麼令人愉悅地開始了,就像是一次周日全家郊遊似的。在旅程結束之前,我們這一行人將有一位喪命海上,而我則會手忙腳亂地從一具死屍的脊背上挖出射入的槍彈。

星期三早晨,太陽剛剛升起不久,海明威便駕著「比拉」號出航了。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船員們一個個都意氣風發、鬥志滿滿——由於瑪利亞和海明威的兩個兒子也在船上,所以這次行動更像是一次周末遠足。出港之時,諸多漁民和遊人的伴隨更增強了這一氣氛。參加這次航行的船員包括:羅伯托·赫雷拉、赫雷拉·索托隆戈醫生、水手辛斯基、費爾南多·梅薩。至於其他人則被留在了島上,比如「黑牧師」唐·安德烈斯,還有那些早飯都要去酒館灌一杯「血腥瑪麗」的柯西瑪港「修道士」。

瑪利亞很喜歡乘船,但她對海洋非常畏懼。她告訴「老爹」自己不會游泳,她的弟弟就是在聖地亞哥港的漁船上做工時,掉進海里淹死的。而她最願意坐在「比拉」號甲板的正中央,向聖母馬利亞祈禱,希望我們全程都能與好天氣相伴。

「是的孩子,」海明威說道,「你可以去祈禱。而我還是多看看晴雨表比較好。我也希望這次航程能遇到好天氣。」

出海之後,看護年輕娼妓的職責便落在了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的身上。我不覺得這兩個孩子知道瑪利亞的來歷或是她的背景身世。他們大概只覺得她是「爸爸的又一個漂亮朋友」而已。他們一直在向瑪利亞展示「比拉」號的優越性能,展示船上的起重臂、釣魚用具,以及他們自己的魚叉。他們的西班牙語有時候說得很差,然而在他們那無限的熱情下,偶爾的語法與拼讀錯誤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了。

「等到了康菲特島,」我無意中聽到帕特里克對瑪利亞說道,「我就帶你去用魚叉捕魚。」

「可我不會游泳啊。」瑪利亞說道。

帕特里克笑了。我忽然意識到,這個小夥子——包括他的弟弟——大概已經被我們那年輕的娼妓迷得神魂顛倒了。「胡說呢,」他說道,「海水的鹽度這麼高,環礁里風浪又不大,你根本就不會沉下去的。你只要戴上這副面具,把臉浸到水裡就行了。」

「如果需要的話,你還可以穿上一件救生衣。」說這話的是格雷戈里,他毫不掩飾地無視了兄長的一臉慍色和讓他閉嘴的手勢,「當然,穿上那玩意兒就不太方便游泳了。」很顯然,他非常期待與瑪利亞結伴下水。

「難道那裡沒有鯊魚嗎?」年輕的娼妓問道。

「噢,那片水域當然有不少鯊魚。」格雷戈里興奮地說,「但它們很少越過環礁到康菲特島周邊活動,而且它們只在晚上出沒。再說,還有我保護你呢!」

「是啊,你腰上那圈兒贅肉足夠吸引鯊魚啦。」帕特里克譏諷道。

格雷戈里怨怒地瞪著他的兄長。而瑪利亞卻只是笑著問道:「那裡有沒有梭魚啊?」

「我們才不在乎什麼梭魚呢!」帕特里克重新奪回了談話主導權,「只有海水攪動著泥沙,水下能見度很差的時候,它們才會來搗亂。一般情況下它們只是瞄你一眼,或者無意中撞到你身上而已。海水渾濁的時候我們不會去用魚叉捕魚的。」

「梭魚是一種好奇心很強的魚類。」格雷戈里說道,「它們時常圍在我們身旁游來游去,但總會很快游開的。它們從不主動攻擊我們。」

「除非你身上掛滿鮮魚,或是拉著一根穿魚繩子游泳,」帕特里克依然在嘲諷他的弟弟,「又或者在你的腰上掛一圈淌著血的肥魚。可話又說回來了,誰會愚蠢到在腰間掛一圈淌著血的肥魚呢?」

格雷戈里沒有理會他的兄長:「瑪利亞,你可以游在我和小老鼠之間。那樣就不會有什麼東西來騷擾你了。」

年輕的娼妓笑著搖了搖頭,烏黑柔亮的髮絲隨風飄起:「謝謝,謝謝你們兄弟倆。不過我不會游泳,到時候我還是在島上看你們捕魚吧。我可以把你們捕到的魚做成好吃的。」

「那可不是一座島嶼。」帕特里克明顯還在嫉恨他的兄弟,而且對瑪利亞不願與他一起游泳的事情感到不悅,「那只是一片『微不足道』的珊瑚礁。」他刻意在「微不足道」這個詞上加重了語氣。

瑪利亞點點頭,嫣然一笑。

在瓜納沃的海灣入口處,「比拉」號停了下來。海明威與我一起乘坐小艇向碼頭駛去。小艇顛顛簸簸,引擎噼啪亂響,卻依然在海面上劈波斬浪,划出一道白色的尾跡,彷彿是在透明的海天之間飛行。

「昨天你忘記帶上這個了。」海明威拍著一個用兩件雨衣包裹的長形物體。

我掀開雨衣一角,看到了兩支勃朗寧自動步槍。海明威用腳踢了踢其中一支槍的彈鼓。我點了點頭,同意帶上這兩件重磅武器。

「如果天氣還好的話,你會趕在我們之前抵達康菲特島的。」海明威說道,「不過你得保證,絕不單槍匹馬殺奔羅馬海岬。」

「不會的。」我說道。

海明威眯起眼睛,回頭望向停泊中的「比拉」號。那艘大船正隨著海浪的起伏上下浮動,船上的綠色油漆反射出一道道光芒。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正在向瑪利亞展示海釣技巧。

「我覺得你還是把『恐懼症患兒』帶到『羅琳』號上比較好。」

「我邀請過她。」我說道,「她非常害怕海水灌進那艘快艇。另外,我記得你說過你不會再稱呼她『恐懼症患兒』了。」

海明威聳了聳肩,操縱小艇靠了岸。碼頭上迎接我們的是一個老頭子,我跳下小艇的時候聽到他與海明威彼此寒暄。我把兩支依然以雨衣包裹的勃朗寧自動步槍搬到「羅琳」號上,卸下彈鼓,再次檢查了用於從油桶里抽取汽油的管子和油泵,又回到碼頭,解開了「比拉」號小艇的船艉系纜。

海明威拉回船艏系纜的套環,站在小艇上低頭看著我。他穿著一件舊時代非洲探險家風格的襯衫,袖口挽起,敞胸露肚,上臂和胸毛上的汗珠閃著光。這傢伙的膚色的確夠深。

「關於這次出海的事,你都跟那小妞說什麼了?」他問道。

「什麼也沒說。我只是告訴她,她可以跟咱們一起出海。」

作家先生點了點頭:「我在『比拉』號上備下了兩個帆布帳篷。等咱們到了康菲特島,格雷戈里會把帳篷支起來,供他們兄弟倆和瑪利亞居住。狼崽子和其他人嘛……搞搞科學考察研究。」

我點點頭,再一次回望「比拉」號。艦橋四周圍了一圈帆布。船身中部兩側各懸掛著一塊長板,用十二英寸大小的字母寫著「自然歷史博物館專屬」。

「告訴薩克遜可千萬別睡著了。」我說道。那個來自海軍陸戰隊的傢伙有個惡習,他常常在悶熱的無線電收發室里打瞌睡。我可不希望因為他的小憩而錯失任何無線電情報資訊。

「沒問題,」海明威發動了小艇的引擎,這會兒的天氣依然不錯,「明天一大早我就能讓他們開始工作——狼崽子他們幾個——讓他們去康菲特西北方向搜尋潛艇。可不能讓他們攪擾了真正的潛艇搜尋工作。」

我想像著那副場景,不由一笑。

海明威走回碼頭,將船艏系纜遞給了我:「盧卡斯,你可別把湯米的快艇玩壞了。」說罷,他又回到了小艇之上。

我駕著「羅琳」號,以普通航速駛出海灣,一直將船艏壓在海面上。海明威正開著小艇向「比拉」號而去。我猛然加大了油門,「羅琳」號瞬間進入了貼水面「飛行」的高速狀態。帕特里克、格雷戈里和瑪利亞站在甲板上向我揮手,就像是三個無憂無慮、乘船出遊的傻孩子。

看到有人夜晚來訪,負責守衛康菲特島的古巴軍官和他的士兵們顯得很是開心。聽說訪客中還有一位女士,他們明顯吃了一驚。當富恩特斯和其他船員們在海灘上支起陳舊的探險帳篷時,所有的守島官兵都躲到了營房之中——這些軍人已經穿上了他們所擁有的最整潔、最體面的制服,卻依然顯得衣衫襤褸。趁著我們搬運食材的空當,瑪利亞用西班牙語同守島官兵親切交談,那語速如此之快,簡直就像是機關槍一般。

負責島嶼防務的軍官表示,上周他們沒有觀察到任何敵軍動向,只看到為數不多的捕龜船。三天前一則發自關塔那摩基地的廣播宣稱,一架從卡馬圭基地起飛的反潛巡邏機在比米尼西海岸遭遇了一艘敵方潛艇。當時軍官立刻命令手下進入緊急狀態,卻並未發現任何敵情。海明威對軍官及其手下的警惕表示感謝,並邀請他們參加我們的晚間野炊。

太陽落山後,一陣海風卷著大股蚊蟲,如烏雲般朝西南方向席捲而來。富恩特斯點起一堆篝火,開始熏烤大塊的牛排。每個人都有足量的烤土豆和新鮮的蔬菜沙拉可吃,但這一回狼崽子卻忘了帶啤酒來。大副製作了一塊酸橙派,充當大家的甜點。餐後,大家輪流傳飲著威士忌,連海明威的兩個兒子和瑪利亞也不例外。午夜時分,古巴守島官兵返回了軍營,而我們剩下的人又在篝火旁折騰了一兩個小時,談論著德國潛艇和戰爭形勢。當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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