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站在十五英尺之外,看著海明威用曼利夏爾步槍的槍口頂住了他的下巴。我不知道那支槍有沒有上膛。我不喜歡聽他叫我「喬」。他從來沒有在私下場合這樣稱呼過我。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海明威說道,「喬,等到咱們真的被包圍,走投無路了,就這麼干吧。」他雙手抓住槍管,身體向前傾斜,用大腳趾鉤住扳機。他只穿了一件滿是污漬的藍色襯衫和一條髒兮兮的卡其色短褲。

我什麼都沒說。

「喬,把槍口含進嘴裡,」他說道,「上顎是頭骨最脆弱的部分。」他把槍管深深地塞進嘴裡,用大腳趾扣動了扳機。撞針發出一聲脆響。做完這一切,他抬起頭來,面露笑容。我忽然覺得,他大概又是在考驗我了。

「這實在是太他媽的蠢了。」我說道。

海明威小心翼翼地將步槍靠在椅子扶手旁邊,站起身來。他應該喝了很多酒,卻依然能夠一邊活動腳趾一邊保持平衡。

「喬,你說什麼?」

「我說,這實在是太他媽的蠢了!」我說道,「只有瘋子才會把槍管塞進自己嘴裡。」

「喬,你敢再重複一遍嗎?」海明威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已經聽到我說的了。」

他點了點頭,朝後門走去。到了屋外,他向我招了招手,於是我也跟了過去。

海明威站在游泳池邊,脫掉髒兮兮的襯衫,仔細疊好,搭在了鐵藝長椅上。

「你最好也把上衣脫掉,」他用西班牙語說道,「我要給你好好放放血。染了你的衣服就不好了。」

我搖搖頭:「我不想陪你胡鬧。」

「你他媽的說了不算!」海明威喊道,「去你媽的!」接著,他又用帶有濃重口音的西班牙語說了一句「你這個婊子養的」。

「我不想陪你胡鬧。」我重複道。

海明威搖搖頭,一個箭步便沖了上來,朝我的左臉揮出一記直拳。我躲開了他的攻擊,同時架起雙拳,開始向他的左側發動攻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的左眼視力似乎更差一些。他又揮來一記直拳,我一個側身閃開了。

和那句「你這個婊子養的」類似,他這兩記直拳更像是在挑釁。我頓時意識到,他和我一樣,也是一名善於反擊的拳手。而兩名反擊型拳手之間的較量,註定是沉悶無趣的。

我對他笑笑:「閣下,承讓了。」接著,我板起臉來,用西班牙語咒罵道:「你這個蠢貨。婊子養的。同性戀。娘娘腔。」

海明威似乎被激怒了,一場真正的拳斗就此開始。不久我便發現,儘管我可以通過其他方式輕鬆取他性命,但就拳擊本身而言我還真未必能贏他。

他瞄準我的嘴來了一記勢大力沉的直拳,卻被我伸手擋住了。隨後,他又沖著我的肚子揮來一記右勾拳,儘管我第一時間向後退了半步,卻依然被他結結實實地擊中了肋部,差點喘不過氣來。緊接著,他又打出左右兩記直拳,重重打在我的太陽穴上——如果我沒用雙拳抵擋一下,估計我的顴骨已經被他打碎了。

海明威的拳頭勢大力沉,這當然是一大優勢。但是,作為一名同樣習慣了在拳斗開始階段以「擊倒」方式戰勝對手的業餘拳手,我也並不懼怕他這「三板斧」。海明威這類拳手,有時候會忘記自己可能要經歷一番持久戰。

他一步跨到我面前,用左手抓住我的衣領,朝我揮出了一記右勾拳。我肩膀一閃,弓下身子,沖他腹部連續揮出三記勾拳。

海明威被這三拳揍得夠嗆,口中發出一聲輕輕的呻吟。他靠了上來,抓住我的右臂,像是要找個支撐物似的,一邊調整呼吸,一邊準備偷襲。他的腹部的確是一處弱點,但他對我剛才的勾拳早有準備,所以並不會因此而被擊倒。他伸手朝我的腦袋抓來,卻發現我的頭髮實在太短很難抓住。他把我推到了山莊主屋的外牆旁邊,憑藉體重優勢拉扯著我向天井移動。我用下巴緊緊頂住他的肩膀,除了後背之外不給他任何破綻。剛才挨上的那三拳依然讓他備感疼痛。在後退過程中,我意識到一旦自己被他推到粗糙的牆面上,他的體重優勢定會讓我真正受傷挂彩。於是,我狠狠地撞了他的下巴,趁著他把腦袋扭到一旁的瞬間,將他推開了。

海明威擦了擦眼角的汗水,又吐出一口血水。我用手背猛地抽了他一記耳光,聽到他發出一聲咆哮,又利用他魯莽冒進時露出的破綻,狠狠地給了他一記右勾拳。

他並未被我擊倒。我雖然還能繼續堅持,卻也已經累得夠嗆了。剛才那一記勾拳並沒有打中海明威的下巴,只是命中了他的側臉——這要換成是從前,再強壯的對手也被擊倒了。擊中海明威顱骨的感覺,就像是打在鐵板上一樣。

他又一次向我靠近,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的手指如鷹爪般有力,猛地抓住我上臂和前臂之間的肘彎,想要撕裂我二頭肌的肌腱。我抬起膝蓋重重向他頂去。他見狀快速轉身,讓我沒能頂到他的睾丸,只是碰到了他的臀部。我又重複了一次,迫使他鬆開了我的胳膊。趁他後退之際,我伸出左拳兩次擊中了他的右耳。他的耳朵很快便腫脹起來。就在這時,我感覺手肘一陣異樣——他剛才那一捏的確起到了一定的破壞作用,我感覺左臂已經近乎麻木,而右側前臂也疼痛不已,像是要失去力氣似的。這狗娘養的,他這些招數都是童年時在芝加哥學到的。

拳斗重新陷入膠著狀態。海明威左搖右晃,向游泳池邊而去。他的腳後跟碰到一把鐵制圈椅,他惱怒地將其踢到一邊。就在他做這些動作之時,我猛地衝上前去打出了一套組合拳。海明威擋住了我這幾記重拳,趁我後撤的機會一拳擊中了我的左側眉骨。血液頓時流進了我的左眼。我能感到眉骨位置已經腫脹起來。不過,在拳斗結束之前,這點小傷還不至於影響我的視線。

海明威衝上前來,氣粗如牛,一股夾雜著汗味的酒氣撲鼻而來。

他揮動右拳,朝我的下三路打來。如果我沒能及時跳起躲避,他這一下肯定要打爛我的睾丸了。他的拳頭擊中了我的大腿內側。我感到整條右腿似乎都被拽離了身體。就在這時,海明威用左拳重重地打到了我的右側太陽穴——這一拳差點把我打成一隻旋轉的陀螺。

接下來的幾秒鐘,我眼前的世界似乎成了一片通紅。除了腦袋裡血液汩汩流動的聲音,我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響。我停止了旋轉,拼盡全力站穩,完全憑著感覺朝海明威可能在的方向揮出了一記上勾拳。

我和他之間大概只相隔幾英寸距離,然而我的拳頭還是突破了他的防禦,直接命中了他那赤裸的胸膛。強烈的耳鳴依然折磨著我,但我仍然聽到一聲悶響,就像是屠宰場里屠夫們斬斷豬骨的聲音。

我向後倒退幾步,擺出防禦姿勢,等著應對他的反擊。我把剛才那把被海明威踹倒的椅子踢到一旁,用力甩了甩頭以便重新恢複戰鬥狀態,同時心中暗暗祈禱自己不要掉進游泳池中。然而十幾秒鐘過去了,我並未等來海明威的反擊。這給了我足夠的時間,讓我能盡量調整狀態,緩解耳鳴,恢複視力。

海明威正低著身子,朝池邊的石頭嘔吐不止。他的右耳已經腫得不成樣子,活像是一串紅色的葡萄。他的鬍鬚上沾滿了鮮血和嘔吐物。他的左眼眯成了一條縫——我都不記得什麼時候打中過那裡了。我保持著最低限度的警惕,慢慢向他靠近,想要宣布「休戰」。

就在這時,仍舊在乾嘔的海明威突然用力揮出右臂——如果我沒能及時蹲下,恐怕連腦袋都要被他「掄」掉了。我壓低身體重心,向他的腹部連擊兩拳。

海明威步履蹣跚地向我靠近,像是要尋找支撐物似的抓住我的上衣。我試圖後退,卻被這個頑固的傢伙用右拳重重地打到了肋骨。他張開嘴,想要用牙撕咬我的耳朵和脖子。我能清楚地聽到我的上衣被撕碎的聲音。我拼儘力氣閃到一旁,揮起左手朝他的下巴連打兩拳。他的防禦在那一瞬間被徹底突破了。我揮拳朝他的太陽穴狠狠打去。但在最後一刻,我選擇了點到為止。我可不能把他打死了。

海明威蜷起身子,像蝦米似的躲到一旁,但並未被擊倒。我追上去又是一拳。這一次,他在後退過程中踩到了那把鐵制圈椅,重重地摔在了石板鋪成的地面上。

我向前走了幾步,擦掉不斷流進左眼的鮮血,等待著。

海明威慢慢爬了起來,先是用一側膝蓋撐地,接著是雙膝跪地,最後終於站起身來。他那腫脹的右耳在不斷流血。他的下巴和右側臉頰已是一片青紫,左眼已經腫到無法睜開,嘴巴和鬍鬚已被鮮血浸透,血液和嘔吐物糊滿了他的胸毛。他沖我咧了咧嘴,露出兩排紅白相間的血牙。然後,他再一次抬起胳膊,擺出標準的拳擊架勢向我走來。

我抓住他的胳膊,以抱姿將他的上身固定住,再一次用下巴頂住他的肩膀。這樣一來,他既不能再攻擊我,也不能將我推開。

「平局!」我氣喘吁吁地說道。

「去……去你媽的……」他虛弱地用左拳捶了一下我的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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