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騙子工廠」而言,接下來的一周顯得相對平淡無奇。海明威似乎更像是被家庭瑣事所累。後來我才意識到,6月和7月的一切只不過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短暫平靜,而我當時完全搞不清這即將到來的「暴風雨」(如果真有的話)究竟是什麼。整整一周時間,我每一天都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緊張。那些急著返航的海員若是看到天邊聚起雷暴雲團,大概也是同樣的心情吧。
1942年7月21日是海明威的四十三歲生日。那天與翌日的夜晚,我和這位作家先生在「比拉」號船艙里談了許久。
我們這次出海執行反潛任務已經整整六天了。海明威帶上了他的兩個兒子——「小老鼠」帕特里克和「吉吉」格雷戈里。除了他們父子三人,船上就只剩富恩特斯、溫斯頓和我了。頭三天,我們一直在追蹤那艘如無頭蒼蠅般在海上亂闖的「南十字星」號,監聽無線電通信,偶爾還能聽到德國潛艇指揮官們用德語對話的聲音。我們始終與康菲特島上的小型基地保持著聯繫,通常,要等到那艘維京基金會遊船首先行動之後,我們才採取相應措施。到了第四天,由於遭遇了一場嚴重的風暴,我們把「南十字星」號跟丟了。不過,憑藉無線電監聽和測向設備提供的線索,我們發現有一艘潛艇在羅馬諾環礁附近發報。於是,第五天夜裡,我們調轉船頭駛向了該水域。
「比拉」號在夜色中接近羅馬諾環礁。海明威幫助我轉動舵輪、調準了方向。我們先是穿越了彭塔普拉科蒂科斯的灣口,隨後在薩維納爾島附近看到了燈塔。接著,我們儘可能將引擎轉速調低,悄悄駛過了危機四伏的巴哈馬諸島海域。富恩特斯站在船頭,一直警惕地注視著暗礁和沙洲。
駛入群礁內部之後,寬闊的航路轉眼變成了一片錯綜複雜的狹窄水道——水深常常不足兩英尺——不少水道甚至壓根兒就是從島礁上流淌入海的小河小溪。在一處港口旁邊有一座名叫「凡爾賽」的村莊,村中只有六七間房子,大都是些高腳屋,且半數已經廢棄。我們在一個名叫「彭塔德曼格爾」的地方錨定,花三天時間乘坐小艇探訪了那些河溪和水道,還向部分當地漁民詢問了,他們是否在主航道中見到一艘大型遊船或是摩托艇什麼的。此外,我們還嘗試了根據截獲的無線電信號對目標進行三角定位。
海明威的生日對大家來說是愉快的一天。那一天,「比拉」號停泊在紅樹林中,所有人都顯得優哉游哉。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為他們的父親奉上了包裝精美的禮物,溫斯頓送給海明威兩瓶非常醇美的香檳,富恩特斯親手雕刻的一尊小型木像讓作家先生忍俊不禁。那天晚上,大家享用了一頓非常特殊的晚餐。當然,我並沒有送給海明威任何禮物,只是在席間舉起酒杯向他致敬。
那一餐給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大副先生做飯之時,我曾在一旁觀看。開胃菜是一盤義大利面。富恩特斯將一整份通心粉切成兩半,然後用沸水煮熟。他從船上的冰箱里取出一隻凍雞,使用一種以豬骨和牛骨熬成的特製湯汁對其進行烹煮。煮熟雞肉之後,他將湯汁濾清,除去濾網上留下的殘渣,又為雞肉澆上了醬料。接著,他在雞肉上撒了鹽,然後將其搗成肉糜。狹小的廚房裡早已香氣撲鼻,我恨不得當場就吃個痛快。
富恩特斯取出一些加利西亞火腿和西班牙香腸,將它們切成碎丁,與雞肉糜和煨在火上的肉湯混合在一起,加入辣椒粉攪拌均勻,用小鍋文火煨透。接著,他將面鍋里的通心粉撈出,加了幾勺砂糖。最後,他將剛剛製成的肉醬盛入單獨的餐盤之中,與通心粉一同端上餐桌,高聲招呼大家盡情享受美味。
就在我們品嘗這鮮美絕倫的義大利面之時,富恩特斯已經在做主菜了。上午我們釣到了一條劍魚。後來富恩特斯將那大魚切成了六份,用鹽腌了起來。這會兒,趁著大家一邊吃義大利面一邊品嘗美酒的工夫,他用鐵鍋燒化了一磅黃油,開始用文火煎起那些魚塊來。他一邊同大家閑聊,一邊將檸檬汁滴在魚塊之上,以確保每一面都炸至金黃。怡人的香氣在船上各處縈繞——如此美妙的嗅覺享受,絕非煎牛排之類的菜肴可比。富恩特斯將魚塊分別盛入碟中,並輔以新鮮的沙拉醬和蔬菜。在給海明威的那一盤裡,他特別搭配了一份以辣椒、歐芹、黑胡椒、葡萄乾和酸豆製成的醬料,還有一份切成碎丁的蘆筍。
「歐內斯特,對不起呀,」在我們盡情享用這一人間美味之時,富恩特斯抱歉地說道,「我本來是想給你做檸檬汁海蟹和油燜章魚的,可是這周咱們壓根兒就沒抓到海蟹和章魚。」
海明威用手拍了拍富恩特斯的後背,給他倒了滿滿一杯酒。
「夥計,這是我吃過的最棒的劍魚。只有國王才能享用這麼偉大的生日禮物。」
「謝謝您。」富恩特斯說道。
當天夜裡,我和海明威負責輪流值更。他對我說了很多話,我倆之前從未有過如此推心置腹的談話。起初,我倆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了再次找到「南十字星」號的可能性,研究了倘若無法找到它的話,我們下一步的工作安排,還梳理了過去幾周時間「騙子工廠」計畫遭遇的奇怪事件。接下來,海明威又向我抱怨起他那位離家遠去的妻子——瑪莎已經跟隨《科利爾雜誌》去加勒比海上「探險」了。最後,在這昏暗無光、只有羅盤微微發亮的駕駛艙里,伴著如華蓋般籠罩一切的夜空,以及穿透灘頭林木枝葉、難掩熠熠神採的璀璨星光,原本屬於兩人的對話終於變成了海明威的一人獨白。
「盧卡斯,你怎麼看呢?這場戰爭會持續一年……兩年……還是三年?」
我在黑暗中聳了聳肩。此刻我倆正在享用從「比拉」號冰箱里取出的冰鎮啤酒。夜晚的空氣依然非常悶熱,酒瓶外面早已結滿了露水。
「我覺得這場戰爭至少會持續五年。」海明威低聲嘟囔著。或許他是不想吵醒他的兒子們和另外兩個早已入睡的船員。但在我看來,他更像是已經疲憊不堪、略有醉意了,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也許要打上十年呢!這要看我們的戰爭目標是什麼了。有一點可以肯定……打這場仗要花上一大筆錢。這錢美國人花得起……我們的老本還沒押上呢……可英國那樣的國家就不一樣了,即便它們不被德國人踏平,也會被打垮的。盧卡斯,就算打勝了,它們的帝國也會被徹底拖垮。」
我靜靜地坐在那兒,藉助微弱的光亮看著這位作家先生。海明威已經整整兩周沒刮過鬍鬚了。他說是因為太陽實在有些曬人,所以暫時不想剃鬚。不過,他的鬍鬚長得越來越黑了,頗有些海盜「黑鬍子」的架勢。依我看,這才是他蓄鬚的真正目的吧。
「我正在為這場該死的戰爭出力,可我壓根兒就不想這麼干。」他繼續說道。我能看得出,他正刻意做出一副姿態,想要讓我將他視作一個頭腦不清的醉漢。「為了繳清去年那一萬三千美元所得稅,我還找銀行貸了一萬兩千美元。盧卡斯,不好意思,我不該提錢的事。我以前從來都不喜歡說這個的。可是……上帝啊,他媽的……一萬三千美元的所得稅啊!你能想像嗎?上帝要想讓一個人瘋狂,必先讓其事業有成。我的意思是,我必須還清貸款,然後為下半輩子賺夠生活費。否則,一旦這場戰爭結束,我就只能坐等破產了。該死的,我連自己到底是否算是參戰了都不知道呢。」
他喝了一口啤酒,倚到駕駛座的軟墊靠背上。船尾三十碼處的紅樹林里傳來一陣鳥鳴。
「我的第二任妻子波琳,每個月都要從我這兒拿走五百美元扶養費。盧卡斯,她都不用為此交稅。今年我壓根兒就沒寫出多少東西……該死的,我今年幾乎是一事無成啊……簡直就是在坐吃山空了。十年時間我要支付給波琳多少錢呢……六萬美元。用不了五年我就要破產了。所以啊,做一名成功的作家,根本就沒那麼愜意……」
「比拉」號的錨鏈忽然發出一陣聲響。海明威笨拙地站起身來,走過去看了看尾錨,然後又慢吞吞地回到駕駛艙,一屁股坐到我身旁。羅盤的燈光映照著他的雙眼和那隻曬得通紅的鼻子。
「馬蒂壓根兒就不會管錢,」海明威壓低聲音,慢慢說道,「她從來就不知道省錢,總是不過腦子就大把揮霍。她對金錢的態度就像個孩子,她不明白,像我這樣的人是要靠寫書為生的——盧卡斯,年齡越大,寫書要用的時間周期就越長。至少對於一位只寫好書的作家而言是這樣的。」
幾分鐘過去了,除了輕拍船頭的海浪和小型船舶常見的錨鏈聲響,再無其他聲音。
「嘿,」海明威再一次打破了平靜,「你看到射擊俱樂部授給吉吉的那枚金牌了嗎?」
「沒看到。」
「那玩意兒很顯眼哪!」海明威的嗓音忽然明亮起來,「那上面刻著一行字,『賽羅狩獵俱樂部的夥伴們贈予吉吉以示敬意。』天哪,盧卡斯,我還以為你上周就看到了呢!一位九歲小童擊敗了二十四位高手!槍槍命中靶標,有好幾槍打得非常不錯。他一共打死了五隻鴿子。與那些用12號霰彈槍的傢伙不同,吉吉用的是一支六點三五毫米步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