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正站在一艘救火船上。此刻的它,正錨定在哈瓦那港入口處。我披著沉重的防火服,頭頂消防盔,一面用西班牙語和身邊那八個白痴聊天,一面等著焰火表演開場。我偶爾會舉起望遠鏡,觀察停泊在炮台的炮管下方的「南十字星」號。那艘遊船的上層建築上燈光閃耀,儘管隔著寬闊而陰暗的海水,我依然能聽到從船艙里傳來的鋼琴聲。有個女人發出一陣笑聲。「南十字星」號的船頭、船尾和右舷甲板上都布置了觀察哨。摩托艇在它周圍繞圈巡邏,意在阻攔任何試圖接近的小艇,同時監視所有從哈瓦那港駛出的船舶,直到其駛離「南十字星」號周邊水域為止。隨後,摩托艇會飛速返回巡邏航道,就像是一隻經過特訓、全心守護主人的猛犬。

這是我自願參與過的最愚蠢的行動。

告別德爾加多,返回瞭望山莊之時,居然沒人發現我遲到了。海明威和其他人——溫斯頓、帕齊、杜納貝提亞、羅伯托·赫雷拉、唐·安德烈斯,以及一些碼頭流浪漢——看上去就像是有人突然離世了似的。

「出什麼事了?」我問道。

海明威悶坐在長桌旁邊。過了好一會兒,他抬起胳膊揉了揉眼睛:「盧卡斯,計畫取消了。」

「是因為我們還沒做好準備嗎?」

「可以說是萬事俱備,」海明威說道,「但我們不知道科勒的鋪位在船上的準確位置。諾爾伯托和『南十字星』號上的一位船員聊天時提到了那名死者,那位船員說科勒的鋪位就在他旁邊,在廚房儲物區後方。」

「怎麼了?這不是了解得挺詳細的嗎?」

海明威望著我,彷彿是在為我的「愚蠢」而感到惋惜:「問題是我們不知道廚房儲物區在哪兒啊!諾爾伯托、胡安還有其他幾個碼頭流浪漢原本以為他們今天可以摸到『南十字星』號上,以確認它的內部結構。可那艘船不允許任何人登上甲板,就連警察都上不去。船長是去城中找哈瓦那警方討論謀殺案的案情去了。」

「很不錯,」我說道,「這就意味著馬爾多納多的人並未趕在咱們之前拿到那本書。」

海明威搖了搖頭:「原計畫所允許的幾分鐘時間,根本就不夠你在船上搜索的。如果不知道科勒的鋪位到底在哪兒,一切都只能是浪費時間。你說過,那本書被藏在他鋪位的可能性要比被藏在無線電收發室的可能性更大,可咱們連無線電收發室的位置都還不知道呢。」

我點點頭,從衣兜里拿出了「南十字星」號設計圖紙的複印件,平攤到桌子上。海明威看了看圖紙,又看了看我。其他人也很快圍了上來。我感覺溫斯頓似乎正用一種敬佩而又充滿疑慮的目光打量著我。

「我能不能問一下,你是從哪裡搞到這玩意兒的?」海明威說道。

「順手牽羊罷了。」我選擇了實話實說。

「盧卡斯先生,您這是從哪兒『順』來的?」羅伯托·赫雷拉問道,「這可是造船廠的原始藍圖啊。」

我聳了聳肩:「這並不重要。」我用手指了指圖上下層甲板部分的一個小小的格子,「這就是廚房儲物區。它就在無線電收發室正下方兩層甲板的地方。科勒的鋪位很可能就在廚房儲物區。當然,他在無線電收發室里很可能也有一張簡易床。有誰知道那船上除他之外還有沒有別的無線電操作員?」

「沒有了。」唐·安德烈斯·翁特辛神父說道,「聽說明天會有一位新的無線電操作員乘飛機前來。」

「那麼我認為,咱們今晚必須動手了。」我說道。

海明威點點頭。他用手掌撫摩著桌上的圖紙,好像是要確認它是真實存在的。「盧卡斯,還有一件事。」他說道,「『南十字星』號暫時無法移動。諾爾伯托和辛斯基今天下午都跟那船上的船員聊過。可以確定,在進港之前,船上的兩條主軸中的一條就把傳動裝置弄壞了。修理人員正從美國往這兒運送零件。」

「它要上干船塢了?」我問道。

海明威搖著腦袋:「不不不。他們打算盡量把船弄到卡薩布蘭卡船廠維修。」

我忍不住笑了:美國大使剛剛知會過海明威,讓他把「比拉」號送到卡薩布蘭卡船廠去,改裝成一艘偽裝獵潛船。

「呃……」海明威咧嘴一笑,露出兩排大牙,「沒準兒這兩艘船會在船廠相見呢!」說著,他招呼溫斯頓、帕齊以及包括我在內的其他人圍得離桌子再近一些,「辛斯基,放出話去,今晚的行動照舊。狼崽子,你去準備彈藥裝備。帕齊,你、盧卡斯和我最好再把計畫好好過一遍。」

走過「A級客房」時,我發現瑪利亞並不在其中。這可真有些「迷失小屋」的意思呢。

海明威的手下——男僕雷內、司機胡安,還有一個看上去像是用人的女人——已經把這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地板潔凈如新,上面還有未乾的水跡;壁爐已然被清空,隨時可以加柴點火;壁爐旁邊擺了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破碎的窗玻璃被換成了紙板;較小房間里的兩張簡易床鋪已經備好了枕頭和被褥——看來他們真的打算讓我跟那個妓女睡在一起。

「瑪利亞?」我輕輕地喚了一聲,然而沒有人回應。也許她已經逃之夭夭了。沒準兒她寧願選擇回家面對殘暴的父親和色眯眯的兄長,也不願被「瘋馬」折磨致死。不管了。我現在沒時間細想這些。

屋外傳來一陣水流的聲音。我走出房門,來到屋子與空牛棚之間的小小庭院,看到瑪利亞正站在水泵旁邊,用一個鍍鋅的鐵盆盛水。看到我的影子,她嚇得跳了起來。

「我剛才喊過你了。」我說道。

她搖搖頭,烏黑的秀髮隨之擺動起來,看上去很是優雅。「我沒聽到,」她用西班牙語答道,「這水泵的聲音太吵了。」

「屋子裡也有一部水泵。」

「盧卡斯先生,那一部不能用。我想把他們借給我的碗碟洗乾淨。」

「我覺得它們本來就挺乾淨的,」我說道,「另外,你還是叫我胡塞吧。」

她聳了聳肩:「胡塞·盧卡斯,你覺得我的房間怎麼樣?」

「還不錯,」我答道,「比之前乾淨多了。」

「我很喜歡,」瑪利亞說道,「我喜歡這裡,這兒有一種家的感覺。」

我看著簡陋的小屋、破爛的窗戶、屋外汩汩作響的水泵,還有光禿禿的庭院,空氣中依稀還有些牛糞的味道。由此看來,她把這裡當成家也不足為奇。「不錯。」我說道。

瑪利亞站起身來,走近一步,緊緊盯著我。她的雙眼明亮、目光銳利,嘴唇由於過度用力而變得彎曲起來:「胡塞·盧卡斯,你不喜歡我,對不對?」

我什麼都沒說。

她後退了半步:「老爹喜歡我。他還送給我一本書呢。」

「哪本書?」

她把水端進屋中,擺到了桌子上,又拿起一塊方格圖案的刷碗布。那下面放著一本《喪鐘為誰而鳴》(也就是海明威給英格麗·褒曼簽名的那部作品),此外還有那支原本打算給我使用的點二二口徑手槍。

「他說書中有個人物與我同名呢!」瑪利亞說道。

我拿起那支手槍,拉開套筒,發現子彈已經上膛。我將槍膛和彈匣里的子彈都退了下來,全部裝進衣兜,然後把空空如也的手槍放回桌上。「他告訴你這支槍的用途了嗎?」

瑪利亞又聳了聳肩:「他說如果『瘋馬』到這裡來找我,我應該儘可能逃跑。如果跑不了,那就用這支槍來自衛。現在沒法兒用了,你把子彈都拿走了。」她看上去似乎是要哭了。

「這些子彈只會把『瘋馬』徹底激怒。」我說道,「沒準兒你還沒打中馬爾多納多,就先傷到自己或是其他人了。這些子彈我先替你保管好了。」

「你這樣做,老爹會不高興的——」

「我會跟你老爹說明的。」我說道,「你乖乖讀那本書就好了,手槍的事先別想了。」

年輕的妓女像個孩子似的噘起嘴來:「盧卡斯先生,我不識字!」

「那就把書撕了引火吧。」我說道,「我先走了,我還有事情要忙呢。」

我的確有事情要忙。哈瓦那港美妙的夜生活開始之前,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忙。

今夜的「高潮」部分原定於凌晨零點十五分開始,可海明威的船隊直到零點二十二分才轟鳴著駛出哈瓦那港,一面航行一面朝天上發射各種焰火。

我定睛一看,發現那船隊里有兩艘快艇外加三艘快速漁船。「比拉」號並不在其中——這是當然,因為這些船皆非本地所有。透過望遠鏡,我看到這些船的名稱要麼已被油漆塗掉,要麼被歪歪斜斜的帆布遮蓋。船上的人們戴著低檐帽,都是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樣。至少看上去如此。他們隔著海水互相呼喊、互鳴汽笛的時候,船隊也像喝醉了似的向燈火通明的「南十字星」號迂迴靠近。

我將望遠鏡重新對準「南十字星」號,發現船上的瞭望手正伸出手來大喊大叫。一位指揮官走出艦橋,觀察著海明威的船隊。有一名哨衛用手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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