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姑娘,你應該去剪剪頭髮,把耳朵露出來。」海明威說道,「你的耳朵應該長得很漂亮吧。」

褒曼小姐 撩開耳旁的頭髮,歪了歪腦袋。

「你的耳朵果然很好看,」作家先生說道,「很完美。簡直就是《喪鐘為誰而鳴》里的瑪利亞的耳朵。」

「那您說,我應該把頭髮剪到多短呢?」褒曼小姐問道,「他們拒絕讓我出演那個角色之前,我已經把說明材料閱讀了好幾遍。可現在我記不清到底要把頭髮剪到多短了。」

「剪短就是了。」海明威說道。

「別剪成薇拉·佐麗娜那樣兒。」庫珀的語氣很冷淡,「她看上去就像是一隻被擠在脫粒機里的兔子。」

「噓,你別吵,」褒曼小姐猶豫卻又不失親熱地撫摸著庫珀的胳膊,「咱們這是說正經事呢。再說,人家薇拉·佐麗娜拿到了瑪利亞那個角色,而我沒有。拘泥於頭髮長短本來就夠無聊的了。對吧,老爹?」

這句話是對海明威說的。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管海明威叫老爹。

海明威坐在餐桌一頭的正席,皺起眉毛搖了搖頭:「姑娘,這一點兒也不無聊。你就是瑪利亞,你一直都是。你早晚能出演瑪利亞。」

褒曼小姐輕嘆一聲。我看到她睫毛上有淚光在閃動。

坐在餐桌另一頭的瑪莎清了清嗓子:「歐內斯特,其實從前你眼中的瑪利亞並不是英格麗。你還記得嗎?你曾經說過,每當寫到與瑪利亞有關的情節,你都會想起我呢。」

海明威皺眉望向瑪莎。「當然,」他幾乎是在吼叫,「你說得沒錯。但是英格麗·褒曼一直都是飾演瑪利亞的最佳人選。」說著,他站起身來,「都在這兒等著,我去把書稿拿來,給你們念念那段有關瑪利亞頭髮的描寫。」

大家都坐在餐桌旁邊等待,現場一下子沉靜下來。所有人都在等海明威回來。

回頭說說今天下午的事。當我還在客房的浴缸里泡澡的時候,就聽到有好幾輛汽車駛抵山莊。時針剛剛指向六點三十分。沒過一會兒,人們的笑聲便充斥在草坪和池塘之間。我清楚地聽到美酒瓊漿被倒進了酒杯,我還聽到海明威在高聲講述一些故事。每次他講完一個段落,都有一陣更加高亢的笑聲傳來。我擦乾身體,穿好內褲,拿起一張哈瓦那的當地報紙讀了起來。我一直等到七點四十五分,才穿上最挺括的亞麻布西裝,將絲綢領帶整理妥帖,沿著小徑來到山莊主屋。

男僕雷內將我迎進正門,一位女傭引領我來到長長的起居室。已經有五位賓客到場了——四名男士、一位年輕女士——從這些人緋紅的臉頰和爽朗隨意的笑聲可以看出,自從抵達山莊以來,他們一直都在逍遙自在地推杯換盞。大家的穿著都很體面——作家先生套著一身皺巴巴的西裝,領帶扎得歪歪扭扭,但看上去乾淨了不少,也精神了些許。或許是因為他那頭亂髮被梳到了腦後,鬍鬚也經過了精心修剪吧。四位男賓也都穿著西裝。瑪莎和那位年輕的女士身著黑色禮服。海明威向大家介紹了我。

「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約瑟夫·盧卡斯先生。美國使館派遣他來幫助我進行接下來數月的海洋學研究。約瑟夫,這位是胡塞·路易斯·赫雷拉·索托隆戈大夫,我的私人醫生。自從西班牙內戰時起,他就是我的好朋友了。」

「赫雷拉·索托隆戈大夫,您好。」握手之前,我刻意向前躬了躬身子。這位醫生穿得很是正式,只是略給人一種二十年前的落伍感,戴著一副夾鼻眼鏡。他應該是喝了一些酒的,然而除了衣領半遮以及顏色微紅的面頰之外,再無其他酒後癥狀。

「盧卡斯先生,您好。」出於禮節,醫生也躬了躬身子。

「這位個子不高,卻英俊到不成樣子的紳士是弗朗西斯科·伊巴盧西亞先生,」海明威說道,「大家都叫他帕齊。來,帕齊,跟約瑟夫·盧卡斯打個招呼吧。估計咱們會在『比拉』號上共度許多時光呢。」

「盧卡斯先生,」帕齊一個健步衝上前來與我握手,「很高興認識您,能與一位海洋學者謀面,是我的榮幸!」這位帕齊·伊巴盧西亞的個頭的確不高,但非常健壯。除了古銅色的皮膚、油黑的頭髮和雪白的牙齒,他還有著一身運動員般完美而強健的肌肉。

「帕齊和他兄弟是世界上最棒的回力球選手。」海明威說道,「帕齊還是我最欣賞的網球雙打搭檔。」

帕齊·伊巴盧西亞的那張嘴咧得更大了:「歐內斯特老兄,世界上最棒的回力球選手是我,我只是允許我兄弟跟我一起打球而已。就像有時候我在網球場上讓你三分一樣。」

海明威繼續介紹著:「盧卡斯,接下來要給你介紹的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在『比拉』號上最信賴的副船長,溫斯頓·蓋斯特先生。我們都叫他狼崽子或者狼人。他是一位優秀的水手,也是網球和滑雪方面的高手,是這世上最厲害的運動健將。」

蓋斯特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我面前,友好地握住了我的手。他是個身材健碩的大塊頭,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會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氣場。看著眼前的蓋斯特,我不禁想到了伊恩·弗萊明。溫斯頓有著一張寬臉,面色紅潤,眼神里寫滿了對未知的渴望,在酒精的作用下那面頰甚至有些閃著紅光。他的馬甲、領帶和襯衫都是剪裁精緻的上等貨色,材料也非常考究,只有非常富有的人才能穿出如此優雅的風範。「蓋斯特先生,與您見面我深感榮幸。」我說道,「他們為什麼要稱呼您為『狼崽子』呢?」

蓋斯特咧嘴笑道:「最早這麼叫我的是歐內斯特。是吉吉說我很像是狼人電影里的某個角色……你也知道那傢伙叫什麼名字。」

我將這位蓋斯特先生當成了美國人,但他的話音裡帶著些許英國腔調。

「由朗·錢尼出演的……」那位美麗動人的年輕女士插話道。她的話音讓人感覺出奇地熟悉,還帶一點瑞典口音。這時候,大家都已經站起身來,準備到餐廳去了。

「是的是的,」蓋斯特說道,「狼人嘛。」又是咧嘴一笑。

還別說,他的確有點像那電影里狼人的模樣。

「吉吉是歐內斯特年齡最小的兒子。」瑪莎說道,「他的大名叫格雷戈里,今年十歲。他和帕特里克每年夏天都會過來度假。」

海明威摸了摸那年輕女子的胳膊:「姑娘,關於丟失介紹禮儀這件事,我要向你道歉。但我這是為了將最精彩的部分留到最後,就像皇冠上的寶石一樣。」

「我想接下來該介紹我了,盧卡斯先生。」說這話的是最後一位男賓。他上前一步伸出右手:「我是加里·庫珀 。」

我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我能過目不忘這點不虛,但過目不忘不代表我總能第一時間辨別具體人名。剛聽到「加里·庫珀」這個名字,我的腦中一片混亂——高大英俊的男人,還有一位瑞典女人——彷彿他們都是聯邦調查局秘密檔案里的嫌犯。他們出現在這裡真是令人詫異。這超出了我的想像。

我和庫珀彼此握手,又寒暄了一番。他又高又瘦,幾乎是皮包骨頭的那種,看上去年齡在四十齣頭——與海明威大致同齡,只不過表現得更加沉穩、成熟。庫珀的眼睛非常明亮,還擁有如運動員或是戶外工作者般的古銅色皮膚。他的嗓音柔和到近乎恭順。

沒等我想起庫珀究竟是誰,海明威就把我推到那位年輕女子面前。

「盧卡斯,現在我要為你介紹皇冠上的寶石。英格麗,這位是約瑟夫·盧卡斯先生。盧卡斯,這位是林德斯特倫夫人。」

「林德斯特倫夫人,您好,」我握了握她那隻厚重而不失優雅的右手,「能見到您我深感榮幸。」

「盧卡斯先生,很高興認識您。」

她的樣貌迷人,骨架健碩,膚色白皙,明顯是一位斯堪的納維亞女性,卻有著一頭深棕色秀髮和兩條濃密的眉毛。那豐滿的嘴唇和真誠的眼神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這是我所見過的絕大多數瑞典女性所不具備的。

瑪莎說道:「盧卡斯先生,或許您知道她作為大影星英格麗·褒曼的這層身份。《情海妒潮》《化身博士》……這些想必您都看過吧?英格麗,你剛剛簽下的那部新片叫什麼來著?是《丹吉爾》嗎?」

「是《卡薩布蘭卡》。」林德斯特倫夫人甜甜一笑。

我愣了大概兩秒鐘,才意識到海明威夫人所說的都是電影片名。其實我一部都沒看過。不過,我還是把這些面孔和有關信息默默記了下來。我很少關注電影,只是偶爾會用看電影的方式來排解心中的壓力罷了。只要走齣電影院大門,大多數故事情節就會被我一股腦兒拋到九霄雲外。不過,我倒是很喜歡那部《約克軍曹》。我從來沒有看過英格麗·褒曼出演的電影,倒是瞥見過她在雜誌封面上的風采。

「好了,現在大家彼此都認識了,」海明威伸出胳膊,擺出了山莊主人的派頭,「咱們要不要暫停愉快的談話,先去用晚餐呢?否則大廚哈蒙先生就要拿著古巴長刀追殺咱們啦!」

於是,眾人開始向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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