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風雲舒 第2483章 世道人心

雖然有些生氣,有些失望,但孫策畢竟不是當年剛入職場的憤怒青年。在這個時代浸淫多年,身邊不論男女,大多是這個時代的精英,城府多少還是有一些,喜怒不形於色還是能做到的。

「德祖,你有什麼好辦法?」孫策口氣淡淡的問道。

楊修抬起頭,看向遠方,眼神中露出別樣的神采。「陛下,臣這些天見過很多人,也聽過很多言論,初時覺得各有妙處,仔細想來,卻又覺得皆是片面之辭,終究不夠圓滿。昨夜獨坐,忽然若有所思,方知其中原因。陛下,治國如用兵,當虛實相間,陰陽平衡,如今我大吳雖前程似錦,卻缺了些虛玄,缺了些陰柔。縱使被稱作玄學的新學,也是銳意進取者多,深謀遠慮者少。依醫者之言,此為陽亢之症。」

孫策心中微動,有些明白了楊修的意思。

就和科學技術一樣,科學理論是虛,具體技術是實,必須均衡發展,才有長久進步。如果只重視理論,不重視技術,理論缺乏技術驗證,很容易走偏,成為紙上談兵的空談。如果只看到技術,卻忽視理論建設,技術就會在低水平徘徊,走不出經驗主義的範疇。

從更高的層次來說,科學技術又離不開人文科學的支撐。一味強調科學技術,忽視人文精神,缺少人文關懷,最後很容易陷入機械論。科學技術高度發達,人的精神世界卻是一片荒蕪,這樣的世界自然也沒什麼幸福可言。

他為了改變歷史進程,強調務實,取得了很大的成果,也不可避免地矯枉過正。

具體而言,就是在人文關懷方向有所欠缺,對個人的內心世界關注不多。

漢代經學是政治哲學,關注點是如何經世治國,對個人關注有限,而這有限的成份也有很強的功利性,就是如何建功立業,如何致君堯舜,光宗耀祖。所以漢代的士人往往很注重事功,以天下為己任。

正因為如此,黨錮之禍對他們的打擊更加致命,因為他們發現天下不是他們的天下,朝廷也不是他們的朝廷,甚至將他們視為隱患,大加壓制。他們為朝廷捨生忘死,朝廷卻要他們死。

魏晉以後,漢代經學沒落,讀書人走向另一個極端,放棄了對天下的關心,轉而關注自己的內心世界,而且是扭曲的內心世界,在心理上實現了內卷化。偏安的東晉小朝廷和其後繼者南朝大部分精力用於內鬥,根本沒有一統天下的雄心和實力。

北方政權建立了隋唐,延滯了這個過程,但終究無力回天,最終在安史之亂後實現了政治上的內卷化,開拓進取的漢唐風尚從此成為遺響,華夏文明成為一個保守的文明。

孤陰不生,獨陽不長。個人與集體不可偏廢,事功不可少,內心也需要一片寧靜。

在華夏文明中,道家正是內心的寧靜之地。

這個道家不是踏罡布斗的道教,而是以老莊為代表,崇尚無為的道家。

楊修看到了這一點,就算有為天師道助拳的嫌疑,也足見其高明。與太平道相比,眼下的天師道也有大量的巫術成份,但其學術源自老子五千言,正是先秦道家的遺緒。相比之下,太平道則是一個大雜燴,更像是添加了民間巫術的儒家學說,道家學說的成份極其有限。

所以信奉太平道的張角兄弟聚集百萬,八州並起,一心想建立一個新王朝,信奉天師道的張魯卻在漢中建立了一方凈土,維持了三十年的太平。

即使沒有黃巾起義帶來的打擊,太平道在學術上也很難有什麼成就。

孫策轉身,沿著河邊的小徑緩緩而行。

楊修跟了上來,亦步亦趨。

「德祖既知病因,又將何以濟之?」

楊修笑道:「既是陽亢,當以陰濟之,以求陰陽平衡。其實陛下之意也在於此,當初便以太極為名,只是時局所限,難免有所偏頗。如今天下將定,當有所更化。儒生尚虛,陛下以實救之。百工重實,陛下以徐公河之虛救之。然而儒學也好,百工之學也罷,皆是經世之實學,當以道門之虛救之。」

孫策莞爾。楊修說的是道門之虛,而不是天師道之虛,看來他對天師道也並非全盤接受。

「你說的道門是天師道?」

「非也。臣所說的道門,乃是天下修道之人,並非獨指天師道,太平道亦在其中,左慈、于吉等修習神仙方術之人也可以算,甚至於蔡伯喈等研習《老子》《莊子》等學問的學者也算。」

孫策有些糊塗了。他能理解道家學說對內心世界的作用,可是這和皇權傳承有什麼關係?

面對孫策的疑惑,楊修略帶得意地笑了。「陛下,老子重無為,莊子崇率性。若為君者無為而治,為臣者率性而活,君不貴而臣不賤,各安其位,互不相害,又有幾個人關注誰是君?有漢四百年,之所以為帝位父子反目,兄弟為仇,不就是因為禍福在上,生殺在手,為君者不可以一日無權,為臣者不可一日失寵,不得不殺所致?」

孫策轉頭看看楊修。「德祖,你最近輕狂得很,是不是覺得自己還是十四五歲的少年?」

「陛下,臣這是率性。」楊修嘿嘿一笑。「當然,若非陛下內聖外王,臣也不敢如此直言。」他頓了頓,又道:「臣以為,陛下心嚮往之,卻又擔心欲速則不達,故而猶豫。」

孫策很詫異,既欣慰,又有些不安。「德祖,何出此言?」

「陛下,臣雖不敏,卻在陛下左右十年。陛下的心意,臣多少能感知一二。」楊修一聲輕嘆。「不瞞陛下說,臣嘗與老父說起陛下,老父亦有此感,既敬佩於陛下銳意革新,又擔心陛下過猶不及。」

孫策微微一笑。「德祖,你此言怕是不實。在楊公心中,朕只怕已經太過了,當懸崖勒馬才是,否則悔之晚矣。」

楊修笑而不答。

孫策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以老莊濟孔孟,這是個辦法,也是後世的實踐經驗證明有效的途徑。只不過那是被動而行,如果現在能夠主動調整,效果應該會好得多,少走一些彎路。

「德祖,你這個建議的確有可取之處,只是無法向佳人交差吧。」

「臣不必向她交差。」楊修笑道:「相反,倒是她有求於臣。天師道雖有《老子想爾注》傳承,卻粗疏得很,若想在學術上有所進步,少不得求臣斧正。」

「這麼說,倒也不錯。只是你阿母那邊,又當如何?」

「臣不急。」楊修壞笑道。「臣父生臣時三十有四,臣今年剛剛而立。」

孫策啞然失笑。楊修是不急,可是袁夫人快要瘋了。楊彪已經六十三了,楊修是獨子,三十歲不結婚生子,萬一楊彪哪天走了,死之前看不到孫子,豈能瞑目。

孫策忽然想,袁夫人這次來汝陽過年,很少露面,不會是因為這個原因吧?這個時代的人結婚早,尤其是世家大族,像她這樣六十多歲還沒抱孫子的還真沒幾個。袁夫人一向驕傲,唯得在這件事上有些抬不起頭。

「當然,若是陛下覺得臣的建議有可取之處,立道學於學宮,臣助張氏爭得祭酒之位,就忠孝兩全了。」

孫策皺起了眉頭。「朕聽你這意思,怎麼像是說你是因為盡忠,影響了盡孝?」

「陛下這麼說……也沒錯。」

孫策故意虎了臉。「楊德祖,朕現在就可以免除你的所有差使,讓你回家盡孝。」

「陛下捨得臣,臣捨不得陛下啊。雖說天下將定,但人心卻未一,任重而道遠,臣受陛下栽培十年,豈能為一己之私棄官而歸,載酒江湖?陛下,此門不可開,此風不可漲啊。」

孫策無語。楊修雖然有失輕佻,說的卻是實話。天下將定,將領們的任務快要完成了,楊修等人的責任卻沒有減輕,反而更重。

移風易俗,人心才是關鍵啊。如果不能在他退位之前打好基礎,後世難免走偏。

「朕再思量思量。」

「這是自然。臣不急的,至少三五年是無妨的。」

孫策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這時,沮授從遠處走來,腳步輕快。楊修見狀,笑道:「陛下,這必然是益州戰事有了重大進展,否則沮祭酒不會如此得意。」

孫策也這麼想,只是他什麼也沒說。益州戰事推演過很多次,雙方的優劣,他心裡一清二楚,除非發生重大意外,否則結果不會出現什麼意外。倒是軍師處的軍謀們對曹操的估計不足,總覺得曹操未必能達到他們的水準,推演的結果往往比較樂觀。

思忖間,沮授來到孫策面前,躬身施禮。「陛下,益州有戰報來。」

「曹操敗了?」

沮授笑著搖搖著。「陛下識人,臣等自愧不如。正如陛下所說,曹操深諳用兵之道,機智百出,若非黃漢升和徐公明善戰,後果不堪設想。」

楊修吃了一驚。「難道是黃漢升吃了虧?」

沮授笑容更盛。「這倒沒有。徐公明孤軍深入,在八濛山重創曹操主力,已成僵持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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