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風雲舒 第2259章 見沮授

孫策笑道:「正當向諸君請教。田公有什麼高見,不妨直言,孤洗耳恭聽。」

田豐拱手謙虛了幾句,開始陳述意見。他認為應該趁熱打鐵,追擊劉備,趁勢搶佔河內、河東,窺視關中。劉備望風而逃,如喪家之犬,正是趁勢追擊,一舉予以殲滅的好機會。如果讓他在河東或者并州站穩腳跟,再想進攻就難了。

孫策頻頻頜首,轉頭又問沮授、崔琰等人的意見。沮授等人紛紛附和。田豐所說都是他們商量好的方案,一是這麼做的確符合用兵之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孫策當初沒殺劉備是考慮影響,現在劉備已經是敵人,不趁機要他的命就太說不過去了;二是一旦將戰線推進到河內甚至河東,冀州的壓力也會小很多。若是劉備控制了并州,居高臨下,俯窺冀州,冀州成為長期對峙的戰場,會被拖垮,至少發展會受影響。

吳國的第一個五年計畫為什麼沒能實現,不就是因為戰事拖累,消耗太大嗎?不管多富庶的地方,連續打上幾年仗,勢必受影響。冀州原本是大州,近百萬戶、六百萬口,實力可與豫州、荊州比肩,可是中平以來十幾年,先是鬧黃巾,後來又追隨袁氏父子征戰,實力大受影響,現在的戶口不到之前的六成。相比之下,豫州、荊州——尤其是豫州——得新政之風,得到了一定的恢複,實力已經遠遠超過冀州。

他們當然不願意冀州繼續成為戰場,尤其是被動防守的戰場。

只不過事情與他們當初設想的不同。他們沒想到孫策會打算在冀州疏浚河道。雖說疏浚河道也需要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但收益也是很明顯的。船隻無疑是這個時代成本最低的運輸方式,如果冀州的河道得以整頓,能夠發揮作用,至少能造福幾代人,對戰事也有幫助,運輸的消耗會大幅度的降低。

有了這個考慮,反對的態度就不那麼堅決了,就連田豐本人都沒有把話說死。

孫策沒有立刻做出決定。他邀請田豐等人參與方案討論。這無疑是一個大工程,真正開工之前需要大量的準備工作,可以慢慢討論,甚至兩個方案同時論證,看看哪一個更合理、更有利。

田豐等人早就聽說過孫策喜歡聽了不同的意見,還專門成立了軍師處,凡是重大行動都會經過討論,卻是第一次親自經歷,多少有些新奇,還有些興奮。孫策沒有因他們是降臣就忽視他們的意見,邀請他們參與討論,而且討論的又是與冀州息息相關的事,他們自然求之不得。

宴會的氣氛輕鬆而熱烈,孫策談笑風生,熱情而又不失坦誠,很快就打消了田豐等人的顧慮,博得了他們的認可。

宴後,孫策留下了沮授。

兩杯香茶送了上來,茶霧裊裊升起,孫策打量著沮授清瘦的面孔,嘴角露出一抹淺笑。毫無疑問,拿下冀州,最有價值的收穫就是沮授。田豐已經老了,性子又過於剛正,大部分時候只能當作道德模範,並不能起太大的作用。沮授正當不惑,經驗豐富,至少還能發揮二十年。

歷史上的官渡之戰後,曹操曾想將沮授收為己用,可惜沮授看不上他,一心想逃回河北,而且險些成功了。曹操不願意他再為袁紹所用,只能殺了以絕後患。如果沮授能及時逃回河北,歷史的結果也許是另外一番模樣。

「公與,嘗嘗這新茶。」孫策伸手示意,淡淡地笑道。從見面開始,沮授就沒怎麼說話,甚至連表情都不多,孫策相信他有想法,只是沒有說而已。之所以將他留下來,就是要問一問,真正打開他的心扉。

沮授雙手捧起茶杯,淺淺的呷了一口。「大王,這茶好,香氣濃郁,滋味淳厚,有高山之味。」

孫策看向沮授的眼神多了幾分驚喜。「不想公與如此懂茶,竟能品出這茶的產地。」

沮授笑了笑。「大王說笑了。臣不懂茶,再好的茶,到了臣口中也分不出好壞,只聽人說最好的茶都長在高山之上。大王重商,茶又是江東特產之一,大王喝的茶自然是最好的茶。臣大膽一猜,僥倖得中。」

孫策哈哈大笑,伸手指指沮授,又挑起大拇指。

沮授又道:「只不過茶好猜,心難測,大王喝什麼茶,臣能猜出一二。大王想什麼,臣卻猜不出,敢請大王解惑。」

孫策笑笑。「公與想問什麼,不妨直言。常言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既為君臣,不妨各言其志,看看有沒有相同之處。」

沮授放下茶杯,拱手施禮。「豈敢。願呈淺見,請大王指正。」

「說來聽聽。」

「幽冀一體,欲以河北爭天下者,必倚燕山而南下,取洛陽,取三河,挺進關中。如今大王得冀州,劉備西竄,大王卻按兵不動,有治河之意,難道不擔心養虎為患?」

孫策端起茶杯,送到嘴邊,隔著茶霧打量著沮授。他知道冀州人對此有疑慮,希望能儘快結束周邊的戰爭,避免長期對峙,但他不知道這是沮授個人的意見,還是受集體之託,代為進言。他對沮授寄予厚望,不希望沮授和其他人一樣將目光局限於此時此地,只關注冀州的利益。

據他所知,沮授是冀州人中幾乎是唯一持續關注新政,並對新政有獨到見解的人。相比之下,崔琰還年輕,他對新政的理解還很膚淺。

「公與讀《孟子》否?」

「略知一二。」

「最喜歡孟子的哪一句?」

沮授略作思索。「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看向孫策。「不知大王又喜歡哪一句?」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沮授目光微閃,咀嚼了片刻。「勝而不驕,大王不愧王者。」

孫策暗自發笑。虧得他還讀過一點書,要不然今天就誤會了。沮授這句話看似讚許,實則不然。「王者之兵,勝而不驕,敗而不怨」出自《商君書》,是法家之言,沮授故意省掉了「之兵」二字,是避免他誤會,但意思卻還是那個意思。

讀書人說話常常是言外有義,不能局限於表面。就像沮授說他喜歡「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樣,未必就是他的本意,只是藉此機會表達自己的政治態度罷了。他如果順勢說喜歡「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那就上了沮授的當。

「公與,你熟讀經史,又通曉古今興衰,可知為何衣冠皆在中原?論騎射,北有諸戎之強,來去如風,論養生,南有稻魚之豐,不知饑饉,中原其實並不佔優勢。」

沮授有點明白了孫策的意思,撫著鬍鬚,沉吟不語。

孫策呷了一口茶,接著又說道:「公與可知西域史事?」

沮授看著孫策,不說話。孫策接著說道:「出了隴關,沿河西四郡一路向西,越蔥嶺,有貴霜、安息諸國,再向西,一直到大海之濱,又有羅馬,有史以來,強盛之國,大多與我華夏相似,在此南北之間。」

沮授有些驚訝。他本以為孫策只是引《孟子》為自己解釋,沒想到孫策是用歷史註解《孟子》,本末截然相反。他對西域以外的事不太清楚,但他贊同孫策的看法,人也好,國也罷,是不能太安逸的,安逸往往是驕縱的開始,有點壓力更能讓人警醒。《左傳》云:或多難以固其國,啟其疆土;或無難以喪其國,失其守,就是這個意思。當然什麼事都要有度,真要是災難接連不斷,那就不是興邦了,而是亡國。冀州人之所以不願意成為戰場,正是因為這接連十幾年的戰事對冀州的傷害太大了,沒人願意再繼續下去。

沮授想了想,笑道:「大王所言,令臣茅塞大開,受益匪淺。只是如此一來,大王倒是要小心江東了。如今江東富庶,百姓安逸,奢華之風漸長,不可不防。」

孫策笑著點點頭。「是啊,所以你看,我麾下之兵大半為江東人。」他喝了一口茶,又道:「人有五指,各有長短,天下十三州,南至大海,北至大漠,縱橫萬里,又豈能整齊如一?為政者,自當調劑其長短豐瘠,使各施其長,各救其短,富者不至驕奢,貧者亦能溫飽,塞北之民得江南之衣以禦寒,江南之民得塞北之冰以避暑,四海之內,皆為兄弟,冀州之弩射遠,江淮之兵突陣,並涼之騎追敵,何患不可除,何敵不可滅?縱有巍巍崑崙亦不足懼,何況區區太行?」

沮授鬆了一口氣,心裡最後一絲擔心也放下了。「聽大王指點江山,方知鴻鵠之志非燕雀可知。能從大王征伐,臣之幸也。臣愚鈍,願為大王執鞭。」

孫策哈哈一笑。「公與,你太謙虛了,孤對你的期望豈是執鞭可比?孤得公與,如鯤生羽翼,化為大鵬,趁風而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沮授心潮有些激動,躬身道:「大王錯愛,臣愧不敢當。臣能淺才疏,不足為羽翼,願為一毫,附大王之尾,盡微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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