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風雲舒 第2242章 新舊之間

審英站在城樓上,看著夕陽一點點的被大地吞噬,留下半天血一般的雲霞,心臟猛地跳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內城城樓上魏王的大纛,心裡很不是滋味。今天之後,他就不再是魏臣——魏國還能不能存在都是一個問題——而是中山之臣,劉備之臣,父親如此在九泉之下有知,會是什麼感覺?當年他可是對劉備不屑一顧,覺得此人反覆無常,難以託付大事,誰曾想劉備居然成了中山王,而且要吞併魏國,陰安審家也要向劉備稱臣。

這一步如果踏錯了,將來還有沒有機會回頭?

「噔噔噔……」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審榮快步走了過來,氣喘吁吁,額頭全是汗,臉色也有些難看。審英心裡又是一跳,幾乎要蹦出喉嚨。他深吸了一口氣,強作鎮靜。審榮是個沒主意的人,他如果露出不安,審榮會更加慌亂,不知道會弄出什麼事。

「什麼事?」

「伯傑,去領軍糧的回來了,沒領到,一顆都沒領到。」審榮懊惱不已。「崔林不肯發,說我們的賬目有問題,要先查賬。」

審英鬆了一口氣,隨即又皺起了眉頭。崔林是崔琰的從弟,脾氣很臭,自恃德行君子,直道而行,為人處世不知通融,一直沒有出仕,借了崔琰的光才做了個倉曹掾。跟這種人沒什麼道理可講,除非將以前吃的空餉全補上,可他現在只想領出糧食,不可能補什麼空餉。初投劉備,手裡有糧,心裡不慌,總能多些自主權。

「算了吧。」審英反覆權衡了一番,決定不與崔林發生衝突。大事在前,他不想節外生枝。

「伯英,你說,袁譚會不會發現了我們的事?」審榮壓低了聲音,眼神疑惑。「崔瑜投降了劉備,崔琰會不會投孫策?兩面下注,人之常情,要不然怎麼會突然查空餉的事,不發糧食?」

審英瞪了審榮一眼。審榮沒敢再說下去,咽了口唾沫,打了個理由,匆匆地走了。審英卻有些不放心起來。崔家兩面下注並不奇怪,這是世家在勝負未判時的常用手段,為的是避免一旦選擇錯誤,家族全軍覆沒。崔琰的兄長崔瑜與張郃一起投降了劉備,崔琰在鄴城,無法脫身,這時候保持中立,甚至表露出支持袁譚的意思都有可能。如果他為袁譚出謀劃策,發現他們與劉備的聯絡並不意外。

他與冀州世家的關係比較好,誰知道哪個人行事不密,被他看出了破綻。

審英仔細想了想,叫來了弟弟審俊,讓審俊去探探崔琰的口風。如果崔琰沒有發現,當然最好,如果崔琰發現了破綻,做好了準備,那審俊就表示不知情,繼續支持袁譚,為審家留一條後路。

兄弟倆早就商量過這個方案,審俊也沒猶豫,立刻去內城見崔琰。

崔琰不在公廨,去見袁譚了,審俊也不好離開,只好在外面等著。他心裡很焦急,卻不能露出破綻,還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與來往的掾吏們有說有笑。不過,從掾吏們的平靜來看,似乎崔琰並沒有發現什麼破綻。審俊等了兩個時辰,眼看著與劉備約定的時間將近,大戰隨時可能爆發,審俊決定不等了。既然崔琰沒發現什麼破綻,他留在這裡就沒意義了。

審俊悄悄地走了,他沒有注意到隔壁院子里的二樓上,有兩雙眼睛一直在注視著他。

沮授與崔琰對面而坐,中間的案上擺著一盞琉璃燈,在一塵不染的琉璃罩保護下,油燈靜靜的燃燒著,發出明亮的光,案上擺著一部書,正是孫策送給沮授的那部五年計畫匯總。

「看完了?」沮授給崔琰倒了一杯茶。

「看完了。」

「可信否?」

崔琰頓了頓,目光在那部書上停留了片刻。「如果是假的,那麼代價未免太大了些。」

沮授嘴角微挑。「何以見得?」

「一是這些數據嚴絲合縫,如果是編的,要花不少心思。二是這書是刻印的,也就是說,至少要印幾百部。如果只是為了騙人,為了這部書,花大量的人力、物力,似乎不太合適。況且,既然要編,何不編得更好看些?」

沮授笑了起來。「季珪是明白人。」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品咂了片刻,緩緩咽了下去。清香而略帶苦澀的茶流過咽喉,嘴裡卻泛起若有若無的甘甜。這江南的茶是做越精緻了,一年一個樣,簡直讓人慾罷不能,欣喜之餘又不免期望下一批的新茶會有何等品質。

崔琰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沒有沮授這樣的心情細細品味,只覺得嘴裡苦澀。他突然被沮授請來,在這裡用小半天功夫看完這部計畫,已經明白了沮授的意思。雖然他的兄長崔瑜投降了劉備,沮授卻希望他能繼續支持袁譚,跟著袁譚一起向孫策稱臣。

這並不是壞事。他也不認為劉備能夠全據冀州,並與孫策爭雄,為崔家留一條後路是必須的。沮授願意給他這個機會,他求之不得,甚至心懷感激。他驚訝是沮授一直在城裡,從來沒有離開。

「季珪,你對吳王的新政如何看?」

「雖說手段粗暴了些,卻也是直指根本,疏堵兼備的辦法,稱得上百年大計。細微處有待商洽,瑕不掩瑜。」

「說來聽聽。」

崔琰看了沮授一眼。他知道沮授的境界,這顯然不是請教,而是考校,或者說是沮授藉機點撥他。沮授比他大十來歲,有可能將他當作後一輩來培養。他和田豐畢竟都是袁紹舊部,即使向孫策稱臣,也很難受到重用,他們這些名位不顯的年輕人則不同,只要有能力,更容易出頭。這對他、對崔家都是一個機會,即使對兄長崔瑜也有重大意義。只有他能得到重用,將來才有機會為崔瑜求情。

崔琰沒有推辭,將自己的理解解說了一遍。他覺得孫策新政最大的問題有兩個:

一個否決了天命,卻沒有提出足以代替天命的學說。如此一來,他與眾人無異,他能做的,別人也可以做。就算他天才英特,別人想學也學不來,可是他的後輩如何才能服人?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孫氏天下不能長久。

二是矯枉過正,對工商過於推崇,導致過多的人口轉向工商,成為寄食者。這必然造成糧食緊張,糧價上漲,尤其是在戰時。上次兗州大戰,孫策就不得不高價從交州運糧補充。將來戰場推進到太行以西,動用的兵力越來越多,運輸消耗卻越來越大,缺口會迅速增大,直到無力為繼。

沮授聽了,微微頜首,建議崔琰回去整理一下,最好能寫成文章,在合適的時候印行。孫策平冀州之後肯定會在冀州建印坊,發行報紙,到時候需要一批有見地的文章,證明冀州也是有人才的。崔琰身為鄭玄弟子,又有卓爾不群的見識,足以擔當首期報紙的頭篇文章。

崔琰感激不盡,再拜。他自己清楚,他的見識是有的,但冀州比他更有資格寫這文章的人還有不少,眼前的沮授就是最合適的人選之一。沮授將這個機會給了他,就是將冀州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至於審家等世家,已經被他放棄了。

冀州世家將迎來一次更新換代。有的將消亡,有的將崛起。

崔琰下了樓,穿過側門,回到了自己的公廨。剛進門,崔林就進來了,兩人四目相對,不約而同的點點頭。崔林將他今天的工作簡明扼要的彙報了一遍,守大城的各部都將近斷糧,即使他們有一些剋扣下來的積儲,最多也只能吃兩三天。至於箭矢等軍械,也被他找各種理由,一件也沒發。這些人投降劉備之後,除了消耗劉備的糧食,發揮不出什麼作用。

「為什麼不直接抓了他們?」崔林不解的問道。「放棄大城,小城又能守幾時?」

崔琰沒有說沮授的用意,只是淡淡地說道:「抓人容易,控制他們的部下卻難,與其各懷鬼胎,不如留下能夠信任的精銳。有沮鵠率領的三千親軍,再加上足夠的物資,守小城綽綽有餘。」

崔林還是不太明白,也知道崔琰沒有完全說實話,不過他信任崔琰。這麼多年了,不論是家族還是鄉里,認可他的人只有崔琰,崔琰不會害他。之所以不和盤托出,應該是還沒到時候。

兩人說了一陣閑話,崔琰突然說道:「德儒,清兒今年幾歲,可曾讀書?」

崔林想了想。崔琰說的清兒是崔瑜的女兒,一直在清河老家生活。「清兒今年七歲,剛開始啟蒙,她看不上家裡請的先生,一心要去南陽幼稚園讀書,拜蔡大家為師。這孩子別的都好,就是太愛和人比較,尤其是衣物,非中原所產華服不穿。」

崔琰皺了皺眉,沒吭聲。過了一會兒,他剛要說話,外面突然響起了急促尖銳的銅鑼聲。崔琰和崔林交換了一個眼神,會心一笑。

劉備來了。

……

劉備勒住坐騎,看著鼓聲震天的鄴城城頭,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鄴城來得太容易,戰鼓聲一響,鄴城的三個城門就轟然洞開,包括審英在內的三個魏國大將來到他的面前,俯首稱臣。

除了小城之外,鄴城已經是他的囊中之物。

曾幾何時,他在鄴城內連落腳之處都沒有,如今卻成了鄴城的主人。曾幾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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