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風雲舒 第2220章 沮授進計

泜水南岸,柏人。

魏王袁譚拱著手,繞著一棵古柏緩緩轉著圈。古樹參天,樹蔭濃密,投下一大片陰影,擋住了刺眼的夏日驕陽。

沮授站在一旁,看著低頭而行的袁譚,心裡的陰影比古柏的樹蔭還要濃,還要大。亂世爭雄,魏國危在旦夕,身為魏王的袁譚卻一蹶不振,實在令人擔憂。

一個年方而立的高門子弟,怎麼會頹廢至此?沮授想不明白。

沮鵠領著幾個執戟郎官走來,見沮授在側,連忙過來見禮。又見袁譚繞樹緩行,眉頭微蹙,用眼神向沮授示詢。沮授沒吭聲,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又揮揮手,示意沮鵠離得遠一些,不要干擾袁譚思考。

沮鵠帶著執戟郎官剛剛離開,崔琰捧著一份文書走了進來,見袁譚這副模樣,不禁臉色微沉。他快步走到沮授面前,大聲說道:「祭酒,鄴城消息。」

沮授苦笑。崔琰這麼大聲音,擺明是故意的。不過袁譚並沒有做出反應,連回頭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還是繞著樹來回漫步。崔琰有些急了,低聲問道:「祭酒,這是為何?」

沮授接過公文,打開一看,頗感意外。「蔣干走了?」

崔琰點點頭。「郭將軍正在派人追查,一有消息,會立刻通報。」

沮授蹙著眉,沉吟片刻,低聲說道:「季珪,魏國之患,不僅在外,更在內。郭將軍分身乏術,你要多為他分擔一些事務,最近辛苦些。」

崔琰盯著沮授看了片刻,忽然咧嘴一笑。「人之大病在首,國之大患亦如此。祭酒身為元首肱股,責任更重。」說著,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繞樹而行的袁譚。沮授暗自嘆息,臉上卻不露破綻,不緊不慢地說道:「執政君子,自當終日乾乾,夕惕若厲。」他不經意的瞥了崔琰一眼。「季珪以為不然?」

崔琰眨眨眼睛,無聲地笑了,拱手而謝,轉身離開。沮授斜睨著他的背影,看著他消失在門外,這才一聲嘆息,憂慮又濃了三分。

「沮卿,輕鬆些。」袁譚不知何時停住了腳步,仰著頭,打量著古柏茂盛的枝條。「崔琰至少不是賣主求榮的人。」

「大王所言甚是。」沮授趕上兩步,站在袁譚身後。

「你知道我看到這棵柏樹,想到了什麼?」

沮授看看眼前這棵古柏。這棵古柏據說是晉文公重耳逃難時手植,後來發生過很多故事。漢高祖劉邦經過此地時,趙王張敖的臣子貫高曾在此伏擊,打算刺殺漢高祖,為張敖報仇。光武帝劉秀擊破王朗將李育時,也曾在此逗離。此外大大小小的故事更是數不勝數,他也不知道袁譚想說的是哪一件。與袁譚此刻心境最契合的人應該是趙王張敖,但他實在不希望袁譚有這樣的聯想。

「光武?」

袁譚搖搖頭。「董昭。」

沮授微怔,隨即恍然。「臣差點忘了,董昭做過柏人令,想必也曾在此樹下休息。」

「董昭不僅做過柏人令,還做過魏郡太守。先王還曾打算任他為豫州刺史,與孫堅父子爭雄,可惜未能成行。孤很是好奇,如今董昭戰敗而降,吳王會如何處置董昭?」

袁譚轉過頭,看著沮授,眼中充滿疲憊。沮授心中酸楚。作為袁譚信賴的心腹,他知道袁譚活得有多累,內憂外患,形勢比袁紹在世時嚴峻十倍,而袁譚本人的號召力卻遠遠不及袁紹本人。別的不說,當初戰敗被俘,就讓他面對質疑時抬不起頭來。

「先王為人所誤,兄弟不和,致使孫氏父子坐大,有今日之患。前車之轍,後車之師,大王正當警惕,莫蹈覆轍。當效光武,韜光養晦,以待時機。」

「我們還有時機嗎?」袁譚眼皮顫了顫,嘴角微挑,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

「天無絕人之路,只要大王能忍耐,機會總是有的。」

袁譚笑道:「有幾分?」

沮授暗自叫苦,卻又不能不答。「以臣揣測,至少有三分。」

袁譚打量了沮授一眼,忍不住笑出聲來,眼中的憂鬱減了稍許。他揚揚手。「那你便說說,這三分機會從何而來,有何依據?」

「喏。」沮授拱手再拜,迅速組織了一下語言。他倒不是一點準備也沒有,也早就想進諫了,今天正好有這個機會。「大王以為,今日之局面,有幾分是必然,有幾分是偶然?」

袁譚眼珠轉了兩圈,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五五吧。大漢崩潰,州郡並起是必然,吳王橫空出世,以東南力抗西北,是偶然。」

「沒錯,從漢武獨尊儒術,以經取士起,門閥便漸漸坐大,光武起於壟畝,倚豪強之力,門閥得勢。本朝安定不過百年,雖未有征討四夷之戰,流民卻有過之而無不及,皆是土地兼并所致。豪強田連阡陌,百姓無立錐之地。豪強積儲滿倉,朝廷無一年之俸。譬如一人,面色蒼白,兩足無肉,唯有大腹便便,如何能長壽?」

袁譚目光一掃,打量著沮授,嘴角抽了抽。「沮卿,你這些話若是被人聽到了,怕是要千夫所指。說你一個通吳賣國都是輕的。」

沮授苦笑。「他們可以殺了臣,卻不能否認這是事實。縱使貴為王侯,諱疾忌醫也不會不治而愈,只會貽誤病情。若想生存下去,只有壯士斷腕,受湯藥之苦,針石之痛,去疾療傷,方能起死回生。」

袁譚哼了一聲:「能斷腕的有幾個?」他頓了頓,又道:「說說你的三分可能吧。」

「喏。孫氏之興,實屬意外,甚至可以說是殊不可解。孫堅父子性情相似,皆勇武少文,唯獨孫策不同,雖不讀書,卻有超卓見識,推行新政,得萬民之心,待人以誠,令無數俊傑俯首,百戰百勝,不數年而建國立基,半有天下,為諸侯之霸。此等情形,縱使項羽重生,怕是也要自嘆不如。」

袁譚微微頜首。「沮卿此言,深得孤心。項羽畢竟是項燕之後,得項梁教導,通曉兵法,又得過人天賦,成一代霸主還算情有可原。吳王出自寒門,勇武還可謂得其父之傳,這治國之道從何而來?縱使漢高祖天授,亦須張良教之而後悟,吳王卻是自悟,實在是匪夷所思。天生聖人,豈是凡俗可當?」

說完,袁譚忍不住一聲長嘆,沮喪之意再次籠罩了他。

沮授看在眼裡,微微一笑。「大王,你可記得孫策是哪一年開始推行新政的?」

「初平二年秋,在南陽。」

「至今幾年?」

袁譚算了算。「正好十年。」他心中一動,霍然轉頭,打量著沮授,眉梢輕輕揚起。「沮卿,你那三分可能,莫非是說孫策盛極而衰,其勢不可久?」

「大王英明。」沮授躬身再拜。「三十年為一世,一世又分三紀,自有興亡之理。初生之時,自然一日千里,令人目不暇接,瞠目結舌,但其勢必不久,此後是成是亡,要看天數。若能持成穩重,或可有十年太平,縱有危機,也能一一解決,再以十年蓄新力,破除沉痾,為下一世做準備。若是心浮氣躁,急於求成,則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

袁譚眼神閃爍,若有所思。他聽懂了沮授的意思。十年新政,孫策的發展也到了一個周期,未必還能繼續發展下去,縱使能,也不會再像前十年那樣順利,他也有很多問題要解決。解決好了,他還能繼續前進。一旦解決不好,像霸王項羽一樣崩潰也不是一點不可能。

沮授說有三分機會,正在於此。

就了解到的情況而言,這絕非自欺欺人。隨著吳國的疆域增大,人才增多,吳國文武的內部分歧凸顯,不久前的兗州之戰,孫策超擢朱桓為將,偏袒江東系,就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最後不得不貶斥朱桓的軍師陸遜以平息眾怒。

派系之爭的危害,他們父子最有感觸,如今又成為孫策最大的問題,說明孫策雖然有過人之處,卻也並非無所不能。有些事,他一樣要面對,而且看起來他面對的壓力可能會更大。原因很簡單,他對世家的打擊力度大,引起了反彈自然也大。舊的世家被血洗清除,新生的世家怎麼辦?更何況還有大量迫於形勢,只能暫時蟄伏的舊世家在等待機會。

此消彼長,舉目皆敵。如果孫策處理不好,他崩潰的速度也許比他興起的速度還要快。

「沮卿以為,吳王能解決這個問題嗎?」

「五五之間。」沮授舉起三根手指。「臣再加半分鼓勵,湊三分機會,唯大王明鑒。」

袁譚忍俊不禁,笑出聲來,臉上的愁雲散了大半。他笑了一陣,又嘆道:「沮卿奇才,當與荀彧、張紘抗行,只可惜身不逢時,被孤父子所誤。」

沮授搖搖頭。「自勝者強。大王若能自勝,重整旗鼓,臣未必不如荀彧、張紘。」

袁譚揚揚眉,看看四周,走到一旁的石几上坐下,又指了指對面,示意沮授入座。

「公與,坐。今天你我君臣暢所欲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