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天下崩 第1632章 哀莫大於心死

楊彪拱著手,站在山坡上,看著坡下熱鬧的工地,眉頭微皺。

楊修站在一旁,一年多的豫章太守讓他看起來成熟了一些,也結實了不少。與楊彪站在一起,他已經比楊彪高出半頭,唇上一抹鬍鬚修整得一絲不亂,看起來非常精神。袁夫人遠遠地看著,越看越歡喜,笑意抑制不住,從眼角、嘴角流露出來,不時地看袁權一眼,滿意之極。

袁權面帶微笑,輕聲說道:「姑母,我看你就別回長安了,書院快修好了,明年開春就能招生。在此之前,還有很多事要處理呢。德祖也張羅不過來,如果有姑父照應,他也能專心政務。」

「你以為我不想啊。」袁夫人不滿的瞪了一眼遠處的楊彪。「可他不同意,我總不能讓他獨自回長安。」

「姑父放不下?」

「他怎麼可能放得下啊。」袁夫人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中斷了話題。

這一路走來,他們看到了太多的變化。大戰過後,豫州迅速開始恢複,秋收受了一些影響,但總的收成還算不錯,百姓們眉開眼笑,但楊彪卻高興不起來。每到一城,他不是看到被懸掛在城頭示眾的首級,就是遇到被罰作官奴婢的世家子弟。楊彪開始還想營救,但他很快就發現力不從心,救不勝救。再加上豫州與兗州、冀州的形勢差異,讓他心情非常低落,他甚至不想再看,加快速度,徑直來到豫章。

和楊修見了面,看到年方弱冠的兒子擔任一郡太守,還做得有聲有色,他總算得到了一些安慰。今天楊修領他查看籌建的書院工程,本到為他能高興一點,但現在看來,這個願望恐怕要落空了。袁夫人與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太清楚他的脾氣了,一看他這神情,就知道他又在想什麼。

對袁權的邀請,她很心動,卻知道絕無可能,至少現在不可能。

袁權笑道:「姑母也不用急,來日方長,不急在這一時半刻。這樣吧,是不是留下以後再說,你們先在這裡住一段時間,來年春天,等天氣暖和了再回去也行,反正消息有驛馬傳送,方便得很,不用你們來回跑。那邊的嶺上有一處溫泉,德祖在那裡修了一個小院子,你們可以在那裡過冬,每天泡泡溫泉,看看山景,不比回長安受凍好?」

袁夫人也笑了。「這倒是個好主意。長安又干又冷,我真是不習慣。」她挽著袁權的手,挑挑眉,打趣道:「你留下陪我嗎?你要是留下,我就留下,你要是回去陪你的孫將軍,那我一個人也沒意思。」

「行,我陪你。」

「那孫將軍怎麼辦?」袁夫人斜睨著袁權,眉眼俏皮。

「他有人陪,不缺我一個。」袁權笑道:「如果姑父、姑母不咄咄逼人,他也許也會來住幾天。這幾年,他一直沒能好好休息一下,今年終於有機會了。」

袁夫人瞥了袁權一眼,輕拍了袁權一下,欲言又止。

楊彪吁了一口氣,直起腰,回頭看看楊修。楊修立刻上前半步。「父親有何指教?」

「你這書院……」楊彪抬起手,指指遠處的書院工地。「建成之後,準備教些什麼?」

楊修笑笑。「父親想教什麼,就教什麼。」

「嗯?」

「父親不必驚訝。這是我私人籌建的書院,不是郡學,教什麼內容不需要別人認可,我自己決定就行了。父親如果願意來主持,你可以講我楊家的《歐陽尚書》,也可以講別的你感興趣的學問。甚至……」楊修頓了頓,眉梢輕挑。「你如果看不慣新政,也大可以著書立說,鳴鼓而攻之。孫將軍已經公布了印書坊的工藝,我打算在這裡也建一個印書坊,屆時你的文章寫好,印行天下,也是一家之言。至於費用,我這個豫章太守的俸祿應該還是供得起的。」

楊彪吃了一驚。「你說什麼?孫伯符公布了印書坊的工藝?」

楊修點點頭,從懷裡掏出一卷文書,遞給楊彪。楊修接過,展開一看,果然是印書坊的工藝流程,有文有圖,一目了然。可楊彪卻更糊塗了。「印書坊獲利甚豐,為什麼要公布?」

「父親精於政務,應該能明白的。」

楊彪眉心微蹙,略作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利弊。他點點頭。「這的確是一舉多得的德政,真能把書價降下來,能讀書的人就更多了,對教化百姓大為有利。」他低頭看著手中的文卷。「可是,他真能允許反對新政的文章印行天下?」

「我想是沒什麼問題的。當然了,印行天下是一回事,能不能得到別人的支持又是一回事。」

「你支持嗎?」

楊修笑笑。「父親作文,我豈敢置喙,但我只能管住我自己的嘴,管不住別人的嘴。父親,這可不是二三知己坐而論道,這文章一旦印行,就要面對天下人的審視,將來還有可能傳諸後世。如今印書方便,可不比以前,到時候就算你想收回來都難,還是慎重一些為好。」

楊彪沒好氣的瞪了楊修一眼。「聽起來,你對我的文章沒什麼信心啊。」

「豈敢,我也希望父親一篇文章天下知,僅靠著書立說就能自給,不用再受案牘之累。」

「著書立說又豈是為稻梁謀?」楊彪嘆了一口氣。「如果不能代天地立言,縱使著書千萬言,又有何益?如果只為自身計,何處不能居,非要來這匡廬?」

楊修拱手請罪。「父親教訓得是,是我失言了,請父親責罰。」

「罷了。」楊彪甩甩袖子,一聲長嘆。他沉默了一會兒,「孫將軍什麼時候能到?」

「計算時日,已經從江陵出發了,快則兩三日,慢則四五日,就到柴桑了,我要去柴桑迎接,父親你就在這兒住幾天吧。我已經讓人收拾出了一個小院,各種用度齊全,你們不用操心,安心住著就是。我準備了一些書,你閑來無聊,也可以讀書自娛,我最近收集了一些豫章舊事,都是鄉夫野老口耳相傳的故事,其中就有一些和丹朱有關的,你也可以看看。」

楊彪欲言又止。楊修知道他想說什麼,笑著解釋了一句:「禮失求諸野。大亂之後,典籍散失,朝廷也要從民間征書,這些故事雖然不登大雅之堂,真偽摻雜,卻有些相通之處,未嘗沒有真相藏於其中。父親,今文經、古文經,現在都是喪家之犬了,再爭下去,恐怕都不免步百家後塵,湮滅無聞,將來後來說起,未必有這些故事詳實。」

楊彪一聲長嘆,默默地點了點頭。楊修說得沒錯,孫策不重儒學,不管是古文經還是今文經,他都沒興趣。古文經、今文經爭了幾百年沒分出勝負,現在卻要並肩走向消亡了。

楊修走回袁夫人、袁權面前,躬身施禮,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容。袁夫人壓低聲音問道:「你們都說了些什麼?你父親情緒可不太好。」

「哀莫大於心死,他現在的心情好不起來。阿母,我要去柴桑一趟,你這些天多費些心思,多開導開導他,儘可能勸他留在書院,著書立說,把我楊家的學問傳承下去。立德、立功、立言,有件事做,他會想得開些。匡廬景色不錯,早晚出來走走,散散心,對他排解憂思有好處。」

袁夫人連連點頭,欣喜不已。眼前的楊修不僅看起來沉穩,說話做事也老練多了,和四年前離家時叛若兩人,不動聲色間就為楊彪準備好了退路。有了延續家傳尚書的這個使命,楊彪做出過激行為的可能性大減,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從這種沮喪中緩過來。她感激地看了袁權一眼。這一路上,她和袁權說了很多,知道楊修能有今日和孫策分不開。剛聽說孫策杖責楊修時,她可是氣得肝膽俱裂,後來聽說孫策任命楊修為豫章太守,她才消了一點氣。現在看到楊修這麼懂事,她心裡對孫策的那點怨氣已經消了大半。

雖說寵溺,她畢竟出身袁氏,知道楊修是什麼脾氣,如果不是孫策下狠手好好修理他一頓,他是不會這麼懂事的。她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下不了手,做不到孫策那麼狠。當然,這件事不能就這麼過去,畢竟兒子是自己的心頭肉,自己都捨不得打,卻被孫策打了,不說道說道,這口氣如何能咽得下去。

楊修又委託袁權留下陪伴。袁權素來做事周全,又是孫策的寵妾,她出面張羅一些事情,不管是太守府還是南昌令,都要給幾分面子,就算是郡尉賀齊也不能不照應著。

袁權一口答應。

……

楊修趕到柴桑,幾乎和孫策同時到達。他登上樓船,拜見孫策。

休息了幾天,孫策精神狀況非常好,看到楊修,他眉開眼笑。楊修沒給他丟臉,有弘農楊家的名望加持,有他本人出類拔萃的辦事能力,他以弱冠之姿將豫章太守做得有聲有色,不僅南昌令許虔對他讚不絕口,就連一向自負的賀齊都對楊修出色的後勤工作表示了認可。

用楊修為豫章太守,再一次證明了孫策的用人眼光,對安定豫章人心有莫大的益處。不用心急,只要有能力,總會有得到重用的時候,不用在乎什麼出身,什麼年齡。四世三公也罷,出身寒門也罷,年長也罷,年輕也罷,孫將軍都敢用。有了這樣的心理,豫章的各級官吏心態都安穩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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