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官渡殤 第1448章 人之將死

審配出了城,拉緊車簾,一言不發。審英看在眼裡,憂心忡忡,勸了幾句也沒用,只好閉上了嘴巴,悶頭趕路,爭取早點回到大營。天氣這麼熱,審配又被監禁了幾天,身體狀況不佳,心情再這麼差,別悶出什麼病來。

回到大營,審配閉門謝客,誰也不見,不僅來求見的舊部被擋在帳外,就連袁紹派人來請都沒去,只回覆了八個字:敗軍辱君,唯欠一死。

接到回覆,袁紹感慨不已,擔心審配有什麼意外,打算親自去看望一下,卻被郭圖攔住了。

郭圖說,如果審配一心求死,他又何必浪費三百匹戰馬?就算審家有實力,冀州的戰馬沒那麼貴,三百匹戰馬也有近千金,不是一筆小數目。他這是以退為進,以觀人心,看冀州人是不是還擁護他,挾眾要挾主公,逼主公還像以前一樣任他為將。麹義陣亡在前,審配被俘在後,冀南人接連遭受兩次重創,他們擔心主公會拋棄他們,所以一定會借著這個機會抱團,向主公示威。

袁紹恍然大悟,很不高興。考慮了很久之後,他問郭圖應該怎麼辦。郭圖說,天氣漸漸熱了,雨水增多,各種蟲蛇活動頻繁,蚊子、蒼蠅也越來越多,冀州、幽州的士卒都不適應這裡的氣候,很容易引發疫情,麹義、審配兩次大敗,損失超過兩萬人,士氣低落,不宜再戰,不如先退兵,或是回鄴城,或是去洛陽休整,等秋天再戰。

袁紹也有此意,只是心有不甘。幾萬大軍渡河,本想一舉蕩平中原,沒想到被孫氏父子擋在浚儀附近,一敗再敗,連豫州都沒能踏足一步。就這樣回去,怎麼面對天下人?

見袁紹不說話,郭圖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只能耐著性子勸。勝負乃兵家常事,再說此戰不利也不是主公你的責任,先有黃琬,後有麹義,現在審配又損失折將,如何還能再戰?不如暫且隱忍,穩住防線,等緩過勁來,再戰不遲。

袁紹覺得有理,對審配的怨氣更重。損兵折將,耽誤了大事,還這麼矯情,實在是可惡之極,死有餘辜。既然你想閉門思過,那就慢慢思吧。不僅要思戰敗之過,更要思君臣應該如何相處。

袁紹請沮授去安撫審配,讓審配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有什麼事,等回到鄴城再說。沮授一聽,連忙問袁紹是不是準備撤退了?袁紹把郭圖的意見說了一遍,又徵求沮授的意見。沮授聽完,半晌沒說話,最後問了一句:襄城的人馬怎麼辦,是撤回來,還是繼續堅守?

袁紹說,撤吧,無援不守。孫策善戰,連麹義、審配都不是他的對手,寄希望於沮鵠守住襄城,這個任務太重了,不太現實。

沮授沒有再說什麼,拱手出帳。他來到審配的大帳,站在帳外,遲疑了半晌。審配在想什麼,袁紹又在什麼,他心裡一清二楚。他不知道審配能不能接受事實,會不會真的尋死。如果審配沒有死在戰陣之上,沒有死在孫策手中,最後卻死在自己的大營里,他的舊部會不會嘩變?

見沮授遲遲不動,審英不解其意。這時,帳中傳來審配的聲音。

「公與,你準備在帳外站多久?」

沮授暗自嘆了一口氣,舉步入帳。審配坐在帳中,一身單衣,披散著頭髮,形銷骨立,眼窩深陷,整個人都脫了形,只有眼神依然凌厲,看得沮授心裡一陣惶恐,更不知如何開口。兩人沉默以對,審配眼中的凌厲漸漸散去,多了幾分灰暗。

「公與是不是後悔了?」

沮授無言以對。他的確有些後悔。早知如此,何必教審英勸說審配,就讓他死在新鄭,至少也能保全名聲。

「主公有什麼安排?」

「正南兄,我們能戰勝孫策嗎?」

審配斜睨了沮授一眼。「主公想撤了?」

「嗯,天氣漸熱,軍中將士水土不服,生病的越來越多……」

沮授把袁紹說的幾點理由都說了一遍,又加上一些自己的意見,審配卻只是冷笑。沮授覺得無趣,審配又不是傻子,他豈能聽不出這其中的真意。不能說這些理由不對,但歸根到底,還是袁紹信心崩潰了,生怕接下來被孫策擊敗的人就是他自己,想趁著還未形成事實撤退,保留最後一絲體面。

審配淡淡地說道:「臨淵止步,懸崖勒馬,未嘗不是一件幸事。只是可惜,豫州不再是豫州人的豫州,冀州也不再是冀州人的冀州。公與,如果你願意聽我一句勸,就讓伯志留在襄城吧,降也好,死也罷,都勝過回鄴城。」他冷笑一聲:「既然要降,後降不如先降。」

沮授忍不住說道:「正南兄,難道你也認為我們無法戰勝孫策?」

審配反問道:「你認為袁譚是孫策的對手?」

「主公……」

「主公?」審配哈哈大笑。「子曰: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他如今不過是行屍走肉,但餘一口氣爾,哪裡還有當初界橋時半分豪氣?公與,我們都看錯了,他空有四世三公之虛名,實則色厲內荏,否則也不會逃出洛陽。從他不敢面對董卓的那一天起,他就註定是一個懦夫。」

「正南兄……」沮授大驚,連忙厲聲喝止。

審配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地吐出來,心情稍微平復了些。「公與,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還是荀氏兄弟有眼光,一個接一個的遠走高飛,不愧是神君之後。公與,你的才華不輸任何人,只是所託非人,明珠暗投,實在可惜。依我看,天下能用你的人只有兩個人,一個近在眼前,一個遠在天邊。」

「正南兄,你想得太多了。」沮授苦笑道,起身告辭。「你好好休息,過些天我再來看你。」

「公與,你知道我離開新鄭的時候,孫策怎麼說吧?」

沮授皺著眉,沉吟不語。他實在不想再和審配討論這個問題。審配的情緒太激動了,已經口不擇言,他說的任何一句話傳到袁紹耳中都會引起袁紹大怒。可是他此刻又不能轉身就走,審配是前輩名士,他不能失禮。

審配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衣衫。「孫策說,就算我想做孟明視,袁紹也不會是秦穆公。你看,連一個少年武夫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們自詡名士,卻被袁紹的虛名所誤,真是有眼無珠,死有餘辜。」

說著,審配從袖子里取出一柄雪亮的短刀,猛地插向自己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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